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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是是是

2020-2-6 13:34
【鹿鼎记(佚名整理版)】

作者:不详
字数:1,397,761


            《鹿鼎记(佚名整理版)》


  PS:这个版本,我在论坛没有看到,这是在金老先生原版基础上进行加料的,
不知道出自哪位大神之手!请各位道友鉴赏!

  简介:韦小宝刁钻聪敏,自小随母居扬州妓院,因偶然知悉宫中秘密,被迫
冒充小太监留在宫中。后助少年皇帝康熙消灭奸臣成莫逆之交。

        第一回:纵横钩党清流祸,峭茜风期月旦评

  北风如刀,满地冰霜。

  江南近海滨的一条大路上,一队清兵手执刀枪,押着七辆囚车,冲风冒寒,
向北而行。

  前面三辆囚车中分别监禁的是三个男子,都作书生打扮,一个是白发老者,
两个是中年人。后面四辆中坐的是女子,最后一辆囚车中是个少妇,怀中抱着个
女婴。女婴啼哭不休。她母亲温言呵慰,女婴只是大哭。囚车旁一名清兵恼了,
伸腿在车上踢了一脚,喝道:「再哭,再哭!老子踢死你!」

  那女婴一惊,哭得更加响了。

  离开道路数十丈处有座大屋,屋檐下站着一个中年文士,一个十一二岁的小
孩。那文士见到这等情景,不禁长叹一声,眼眶也红了,说道:「可怜,可怜!」

  那小孩问道:「爹爹,他们犯了什么罪?」

  那文士道:「又犯了什么罪?昨日和今朝,已逮去了三十几人,都是我们浙
江有名的读书人,个个都是无辜株连。」

  他说到「无辜株连」四字,声音压得甚低,生怕给押送囚车的官兵听见了。
那小孩道:「那个小女孩还在吃奶,难道也犯了罪?真没道理。」

  那文士道:「你懂得官兵没道理,真是好孩子。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人为鼎镬,我为麇鹿!」

  那小孩道:「爹,你前几天教过我,『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就是给人家
斩割屠杀的意思。人家是切菜刀,是砧板,我们就是鱼和肉。『人为鼎镬,我为
麇鹿』这两句话,意思也差不多么?」

  那文士道:「正是!」见官兵和囚车去远,拉着小孩的手道:「外面风大,
我们回屋里去。」

  当下父子二人走进书房。

  那文士提笔蘸上了墨,在纸上写了个「鹿」字,说道:「鹿虽是庞然大物,
性子却极和平,只吃青草树叶,从不伤害别的野兽。凶猛的野兽要伤它吃它,它
只有逃跑,倘若逃不了,便只有给人家吃了。」

  又写了「逐鹿」两字,说道:「因此古人常常拿鹿来比喻天下。

  世上百姓都温顺善良,只有给人欺压残害的份儿。

  《汉书》上说:『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那就是说,秦朝失了天下,群
雄并起,大家争夺,最后汉高祖打败了楚霸王,就得了这只又肥又大的鹿。」

  那小孩点头道:「我明白了。小说书上说『逐鹿中原』,就是大家争着要做
皇帝的意思。」

  那文士甚是欢喜,点了点头,在纸上画了一只鼎的图形,道:「古人煮食,
不用灶头锅子,用这样三只脚的鼎,下面烧柴,捉到了鹿,就在鼎里煮来吃。皇
帝和大官都很残忍,心里不喜欢谁,就说他犯了罪,把他放在鼎里活活煮熟。
《史记》中记载蔺相如对秦王说:『臣知欺大王之罪当诛也,臣请就鼎镬。』就
是说:『我该死,将我在鼎里烧死了吧!』」

  那小孩道:「小说书上又常说『问鼎中原』,这跟『逐鹿中原』好像意思差
不多。」

  那文士道:「不错。夏禹王收九州之金,铸了九口大鼎。当时的所谓『金』
其实是铜。每一口鼎上铸了九州的名字和山川图形,后世为天下之主的,便保有
九鼎。《左传》上说:『楚子观兵于周疆。定王使王孙满劳楚子。楚子问鼎之大
小轻重焉。』只有天下之主,方能拥有九鼎。楚子只是楚国的诸侯,他问鼎的轻
重大小,便是心存不轨,想取周王之位而代之。」

  那小孩道:「所以『问鼎』、『逐鹿』,便是想做皇帝。『未知鹿死谁手』,
就是不知哪一个做成了皇帝。」

  那文士道:「正是。到得后来,『问鼎』、『逐鹿』这四个字,也可借用于
别处,但原来的出典,是专指做皇帝而言。」

  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道:「咱们做老百姓的,总是死路一条。『未知鹿死
谁手』,只不过未知是谁来杀了这头鹿。这头鹿,却是死定了的。」

  他说着走到窗边,向窗外望去,见天色阴沉沉的似要下雪,叹道:「老天爷
何其不仁,数百个无辜之人,在这冰霜遍地的道上行走。下起雪来,可又多受一
番折磨了。」

  忽见南边大道上两个人头戴斗笠,并肩而来,走到近处,认出了面貌。那文
士大喜,道:「是你黄伯伯、顾伯伯来啦!」

  快步迎将出去,叫道:「梨洲兄、亭林兄,哪一阵好风,吹得你二位光临?」

  右首一人身形微胖,脸色皓白,颏下一部黑须,姓黄名宗羲,字梨洲,浙江
余姚人氏。左首一人又高又瘦,面目黝黑,姓顾名炎武,字亭林,江苏昆山人氏。
黄顾二人都是当世大儒,明亡之后,心伤国变,隐居不仕,这日连袂来到崇德。
顾炎武走上几步,说道:「晚村兄,有一件要紧事,特来和你商议。」

  这文士姓吕名留良,号晚村,世居浙江杭州府崇德县,也是明末清初一位极
有名的隐逸。他见黄顾二人脸色凝重,又知顾炎武向来极富机变,临事镇定,既
说是要紧事,自然非同小可,拱手道:「两位请进去先喝三杯,解解寒气。」

  当下请二人进屋,吩咐那小孩:「葆中,去跟娘说,黄伯伯、顾伯伯到了,
先切两盘羊膏来下酒。」

  不多时,那小孩吕葆中和兄弟毅中搬出三副杯筷,布在书房桌上。一名老仆
奉上酒菜。吕留良待三人退出,关上了书房门,说道:「黄兄、顾兄,先喝三杯!」

  黄宗羲神色惨然,摇了摇头。顾炎武却自斟自饮,一口气连干了六杯。

  吕留良道:「二位此来,可是和『明史』一案有关吗?」

  黄宗羲道:「正是!」顾炎武提起酒杯,高声吟道:「『清风虽细难吹我,
明月何尝不照人?』晚村兄,你这两句诗真是绝唱!我每逢饮酒,必诵此诗,必
浮大白。」

  吕留良心怀故国,不肯在清朝做官。当地大吏仰慕他声名,保荐他为「山林
隐逸」,应征赴朝为官,吕留良誓死相拒,大吏不敢再逼。后来又有一名大官保
荐他为「博学鸿儒」,吕留良眼见若再相拒,显是轻侮朝廷,不免有杀身之祸,
于是削发为僧,做了假和尚。地方官员见他意坚,从此不再劝他出山。「清风、
明月」这两句诗,讥刺满清,怀念前明,虽不敢刊行,但在志同道合的朋辈间传
诵已遍,此刻顾炎武又读了出来。

  黄宗羲轻轻击桌,赞道:「真是好诗!」举起酒杯,也喝了一杯。吕留良道:
「两位谬赞了。」

  顾炎武一抬头,见到壁上挂着一幅高约五尺、宽约丈许的大画,绘的是一大
片山水,笔势纵横,气象雄伟,不禁喝了声彩,画上只题了四个大字:「如此江
山」,说道:「看这笔路,当是二瞻先生的丹青了。」

  吕留良道:「正是。」

  那「二瞻」姓查,名士标,是明末清初的一位大画家,也和顾黄吕诸人交好。

  黄宗羲道:「这等好画,如何却无题跋?」

  吕留良叹道:「二瞻先生此画,颇有深意。

  只是他为人稳重谨慎,既不落款,亦无题跋。他上个月在舍间盘桓,一时兴
到,画了送我,两位便题上几句如何?」

  顾黄二人站起身来,走到画前仔细观看,只见大江浩浩东流,两岸峰峦无数,
点缀着奇树怪石,只画中云气弥漫,山川虽美,却令人一见之下,胸臆间顿生郁
积之意。

  顾炎武道:「如此江山,沦于夷狄。

  我辈忍气吞声,偷生其间,实令人悲愤填膺。晚村兄何不便题诗一首,将二
瞻先生之意,表而出之?」

  吕留良道:「好!」当即取下画来,平铺于桌。

  黄宗羲研起了墨。

  吕留良提笔沉吟半晌,便在画上振笔直书。

  顷刻诗成,诗云:「其为宋之南渡耶?如此江山真可耻。

  其为崖山以后耶?如此江山不忍视。

  吾今始悟作画意,痛哭流涕有若是。

  以今视昔昔犹今,吞声不用枚衔嘴。

  画将皋羽西台泪,研入丹青提笔泚。

  所以有画无诗文,诗文尽在四字里。

  尝谓生逢洪武初,如瞽忽瞳跛可履。山川开霁故璧完,何处登临不狂喜?」

  书完,掷笔于地,不禁泪下。

  顾炎武道:「痛快淋漓,真是绝妙好辞。」

  吕留良道:「这诗殊无含蓄,算不得好,也只是将二瞻先生之原意写了出来,
好叫观画之人得知。」

  黄宗羲道:「何日故国重光,那时『山川开霁故璧完』,纵然是穷山恶水,
也足令人观之大畅胸怀,真所谓『何处登临不狂喜』了!」

  顾炎武道:「此诗结得甚妙!终有一日驱除胡虏,还我大汉山河,比之徒抒
悲愤,更加令人气壮。」

  黄宗羲慢慢将画卷起,说道:「这画是挂不得了,晚村兄须得妥为收藏才是。
倘若给吴之荣之类奸人见到,官府查究起来,晚村兄固然麻烦,还牵累了二瞻先
生。」

  顾炎武拍桌骂道:「吴之荣这狗贼,我真恨不得生食其肉。」

  吕留良道:「二位枉顾,说道有件要紧事。我辈书生积习,作诗题画,却搁
下了正事。不知究是如何?」

  黄宗羲道:「我二人此来,乃是为了二瞻先生那位本家伊璜先生。小弟和顾
兄前日得到讯息,原来这场『明史』大案,竟将伊璜先生也牵连在内。」

  吕留良惊道:「伊璜兄也受了牵连?」

  黄宗羲道:「是啊。我二人前晚匆匆赶到海宁袁花镇,伊璜先生却不在家,
说是出外访友去了。亭林兄眼见事势紧急,忙嘱伊璜先生家人连夜躲避;想起伊
璜先生和晚村兄交好,特来探访。」

  吕留良道:「他……他却没来,不知到了何处。」

  顾炎武道:「他如在府上,这会儿自已出来相见。我已在他书房的墙壁上题
诗一首,他若归家,自然明白,知所趋避,怕的是不知讯息,在外露面,给公人
拿住,那可糟了。」

  黄宗羲道:「这『明史』一案,令我浙西名士几乎尽遭毒手。清廷之意甚恶,
晚村兄名头太大,亭林兄与小弟之意,要劝晚村兄暂且离家远游,避一避风头。」

  吕留良气愤愤地道:「鞑子皇帝倘若将我捉到北京,拚着千刀万剐,好歹也
要痛骂他一场,出了胸中这口恶气,才痛痛快快地就死。」

  顾炎武道:「晚村兄豪气干云,令人好生钦佩。怕的是见不到鞑子皇帝,却
死于一般下贱的奴才手里。再说,鞑子皇帝只是个小孩子,什么也不懂的,朝政
大权,尽操于权臣鳌拜之手。兄弟和梨洲兄推想,这次『明史』一案所以如此大
张旗鼓,雷厉风行,当是鳌拜意欲挫折我江南士人之气。」

  吕留良道:「两位所见甚是。清兵入关以来,在江北横行无阻,一到江南,
却处处遇到反抗,尤其读书人深知华夷之防,不断跟他们捣蛋。鳌拜乘此机会,
要对我江南士子大加摧残。哼,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除非他把咱们江南读
书人杀得干干净净。」

  黄宗羲道:「是啊。因此咱们要留得有用之身,和鞑子周旋到底,倘若徒逞
一时血气之勇,反倒堕入鞑子的算中了。」

  吕留良登时省悟,黄顾二人冒寒枉顾,一来固是寻觅查伊璜,二来是劝自己
出避,生怕自己一时按捺不住,枉自送了性命,良友苦心,实深感激,说道:
「二位金石良言,兄弟哪敢不遵?明日一早,兄弟全家便出去避一避。」

  黄顾二人大喜,齐声道:「自该如此。」

  吕留良沉吟道:「却不知避向何处才好?」

  只觉天涯茫茫,到处是鞑子的天下,直无一片干净土地,沉吟道:「桃源何
处,可避暴秦?桃源何处,可避暴秦?」

  顾炎武道:「当今之世,便真有桃源乐土,咱们也不能独善其身,去躲了起
来……」

  吕留良不等他辞毕,拍案而起,大声道:「亭林兄此言责备得是。国家兴亡,
匹夫有责,暂时避祸则可,但若去躲在桃花源里,逍遥自在,忍令亿万百姓在鞑
子铁蹄下受苦,于心何安?兄弟失言了。」

  顾炎武微笑道:「兄弟近年浪迹江湖,着实结交了不少朋友。大江南北,见
闻所及,不但读书人反对鞑子,而贩夫走卒、屠沽市井之中,也到处有热血满腔
的豪杰。晚村兄要是有意,咱三人结伴同去扬州,兄弟给你引见几位同道中人如
何?」

  吕留良大喜,道:「妙极,妙极!咱们明日便去扬州,二位少坐,兄弟去告
知拙荆,让她收拾收拾。」

  说着匆匆入内。

  不多时吕留良回到书房,说道:「『明史』一案,外间虽传说纷纷,但一来
传闻未必确实,二来说话之人又顾忌甚多,不敢尽言。兄弟独处蜗居,未知其详,
到底是何起因?」

  顾炎武叹了口气,道:「这部明史,咱们大家都是看过的了,其中对鞑子不
大恭敬,那也是有的。此书本是出于我大明朱国桢相国之手,说到关外建州卫之
事,又如何会对鞑子客气?」

  吕留良点头道:「听说湖州庄家花了几千两银子,从朱相国后人手中将明史
原稿买了来,以己名刊行,不想竟酿此大祸。」

  顾炎武道:「此中详情,兄弟倒曾打听明白。」

  于是将「明史案」的前因后果,原本说出来。

  浙西杭州、嘉兴、湖州三府,处于太湖之滨,通称杭嘉湖,地势平坦,土质
肥沃,盛产稻米蚕丝。湖州府的首县今日称为吴兴县,清时分为乌程、归安两县。
自来文风甚盛,历代才士辈出,梁时将中国字分为平上去入四声的沈约,元代书
画皆臻极品的赵孟頫,都是湖州人氏。当地又以产笔著名,湖州之笔、徽州之墨、
宣城之纸、肇庆端溪之砚,文房四宝,天下驰名。

  湖州府有一南浔镇,虽是一个镇,却比寻常州县还大,镇上富户极多,著名
的富室大族之中有一家姓庄。其时庄家的富户名叫庄允城,生有数子,长子名叫
廷鑨,自幼爱好诗书,和江南名士才子多所结交。到得顺治年间,庄廷鑨因读书
过勤,忽然眼盲,寻遍名医,无法治愈,自是郁郁不欢。

  忽有一日,邻里有一姓朱的少年携来一部手稿,说是祖父朱相国的遗稿,向
庄家抵押,求借数百两银子。庄家素来慷慨,对朱相国的后人一直照顾,既来求
借,当即允诺,也不要他用什么遗稿抵押。但那姓朱少年说道借得银子之后,要
出门远游,这部祖先的遗稿带在身边,恐有遗失,存在家里又不放心,要寄存在
庄家。庄允城便答允了。那姓朱少年去后,庄允城为替儿子解闷,叫家中清客读
给他听。

  朱国桢这部明史稿,大部分已经刊行,流传于世,这次他孙子携来向庄家抵
押的,是最后的许多篇列传。庄廷鑨听清客读了数日,很感兴味,忽然想起:
「昔时左丘明也是盲眼之人,却因一部史书《左传》,得享大名于千载之后。我
今日眼盲,闲居无聊,何不也撰述一部史书出来,流传后世?」

  大富之家,办事容易,他既兴了此念,当即聘请了好几位士人,将那部明史
稿从头至尾地读给他听。他认为何处当增,何处当删,便口述出来,由宾客笔录。

  但想自己眼盲,无法博览群籍,这部明史修撰出来,如内容谬误过多,不但
大名难享,反为人讥笑,于是又花了大批银两,延请许多通士鸿儒,再加修订,
务求尽善尽美。

  有些大有学问之人非钱财所能请到,庄廷鑨便辗转托人,卑辞相邀。

  太湖之滨向来文士甚多,受到庄家邀请的,一来怜其眼盲,感其意诚;二来
又觉修撰明史乃一件美事,大都到庄家来做客十天半月,对稿本或正其误,或加
润饰,或撰写一两篇文字。

  因此这部明史确是汇集不少大手笔之力。

  书成不久,庄廷鑨便即去世。

  庄允城心伤爱子之逝,即行刊书。

  清代刊印一部书,着实不易,要招请工匠,雕成一块块木版,这才印刷成书。

  这部明史卷帙浩繁,雕工印工,费用甚巨。

  好在庄家有的是钱,拨出几间大屋作为工场,多请工匠,数年间便将书刊成
了,书名叫作《明书辑略》,撰书人列名为庄廷鑨,请名士李令晰作序。

  所有曾经襄助其事的学者也都列名其上,有茅元铭、吴之铭、吴之镕、李礽
涛、茅次莱、吴楚、唐元楼、严云起、蒋麟徵、韦金祐、韦一园、张隽、董二酉、
吴炎、潘柽章、陆圻、查继佐、范骧等,共一十八人。

  书中又提到此书是根据朱氏的原稿增删而成,不过朱国桢是明朝相国,名头
太大,不便直书其名,因此含含糊糊地只说是「朱氏原稿」。

  《明书辑略》经过这许多文人学士撰改修订,是以体例精备,叙述详明,文
字又华瞻雅致,书出后大获士林赞誉。庄家又是志在扬名,书价取得极廉。原稿
中涉及满洲之时,本有不少攻讦指摘的言语,修史诸人早知干禁,已一一删去,
但赞扬明朝的文字却也在所不免。当时明亡未久,读书人心怀前朝,书一刊行,
立刻就大大畅销。庄廷鑨之名噪于江北江南。庄允城虽有丧子之痛,但见儿子成
名于身后,自是老怀弥慰。

  也是乱世之时,该当小人得志,君子遭祸。

  湖州归安县的知县姓吴名之荣,在任内贪赃枉法,百姓恨之切齿,终于为人
告发,朝廷下令革职。

  吴之荣做了一任归安县知县,虽然搜刮了上万两银子,但革职的廷令一下,
他东贿西赂,到处打点,才免得抄家查办的处分,这上万两赃款却也已荡然无存,
连随身家人也走得不知去向。

  他官财两失,只得向各家富室一处处去打秋风,说道为官清苦,此番丢官,
连回家也没有盘缠,没法成行。

  有些富人为免麻烦,便送他十两八两银子。

  待得来到富室朱家,主人朱佑明却是个嫉恶如仇的正直君子,非但不送仪程,
反狠狠讥刺,说道阁下在湖州做官,百姓给你害得好苦,我朱某就算有钱,也宁
可去周济给阁下害苦了的贫民。

  吴之荣虽然恼怒,却也无法可施,他既已遭革职,无权无势,又怎再奈何得
了富家巨室?当下又来拜访庄允城。

  庄允城平素结交清流名士,对这赃官很瞧不起,见他到来求索,冷笑一声,
封了一两银子给他,说道:「依阁下平素为人,这两银子本是不该送的,只是湖
州百姓盼望阁下早去一刻好一刻,多一两银子,能早去片刻,也是好的。」

  吴之荣心下怒极,一瞥眼见到大厅桌上放得有一部《明书辑略》,心想:
「这姓庄的爱听奉承,人家只要一赞这部明史修得如何如何好,白花花的银子双
手捧给人家,再也不皱一皱眉头。」

  便笑道:「庄翁厚赐,却之不恭。兄弟今日离别湖州,最遗憾的便是没法将
『湖州之宝』带一部回家,好让敝乡孤陋寡闻之辈大开眼界。」

  庄允城问道:「什么叫做『湖州之宝』?」

  吴之荣笑道:「庄翁这可太谦了。士林之中,纷纷都说,令郎廷鑨龙公子亲
笔所撰的那部《明书辑略》,史才、史识、史笔,无一不是旷古罕有,左马班庄,
乃古今良史四大家。这『湖州之宝』,自然便是令郎亲笔所撰的明史了。」

  吴之荣前一句「令郎亲笔所撰」,后一句「令郎亲笔所撰」,把庄允城听得
心花怒放。

  他明知此书并非儿子亲作,内心不免遗憾,吴之荣如此说,正是大投所好,
心想:「人家都说此人贪赃,是个龌龊小人,但他毕竟是个读书人,眼光倒是有
的。原来外间说鑨儿此书是『湖州之宝』,这话倒是第一次听见。」

  不由得笑容满脸,说道:「荣翁说什么左马班庄,古今四大良史,兄弟读书
少了,还请指教。」

  吴之荣见他脸色顿和,知道马屁已经拍上,心下暗暗欢喜,说道:「庄翁未
免太谦了。

  左丘明作《左传》,司马迁作《史记》,班固作《汉书》,都是传诵千载的
名作,自班固而后,大史家就没有了。

  欧阳修作《五代史》,司马光作《资治通鉴》,文章虽佳,才识终究差了。
直到我大清盛世,令郎亲笔所撰这部煌煌巨作《明书辑略》出来,方始有人能和
左丘明、司马迁、班固三位前辈并驾齐驱,『四大良史,左马班庄』,这句话便
由此而生。」

  庄允城笑容满面,连连拱手,说道:「谬赞,谬赞!不过『湖州之宝』这句
话,毕竟当不起。」

  吴之荣正色道:「怎么当不起?外间大家都说:『湖州三宝史丝笔,还是庄
史居第一』!」

  蚕丝和毛笔是湖州两大名产,吴之荣品格卑下,却有三分才情,出口成章,
将「庄史」和湖丝、湖笔并称。庄允城听得更加欢喜。

  吴之荣又道:「兄弟来到贵处做官,两袖清风,一无所得。今日老着脸皮,
要向庄翁求一部明史,作为舍下传家之宝。日后我吴家子孙日夕诵读,自必才思
大进,光宗耀祖,全仗庄翁之厚赐了。」

  庄允城笑道:「自当奉赠。」

  吴之荣又谈了几句,不见庄允城有何举动,当下又将这部明史大大恭维了一
阵,其实这部书他一页也未读过,只是史才如何如何了得,史识又如何如何超卓,
不着边际地瞎说。庄允城道:「荣翁且请宽坐。」

  回进内堂。

  过了良久,一名家丁捧了一个包裹出来,放在桌上。吴之荣见庄允城尚未出
来,忙将包裹掂了一掂,那包裹虽大,却轻飘飘的,内中显然并无银两,心下好
生失望。过得片刻,庄允城回到厅上,捧起包裹,笑道:「荣翁瞧得起敝处的土
产,谨以相赠。」

  吴之荣谢了,告辞出来,没回到客店,便伸手到包裹中一阵掏摸,摸到的竟
是一部书、一束生丝、几十管毛笔。他费了许多唇舌,本想庄允城在一部明史之
外,另有几百两银子相赠,可是赠送的竟是他信口胡诌的「湖州三宝」,心下暗
骂:「他妈的,南浔这些财主,都如此小气!也是我说错了话,倘若我说湖州三
宝乃是金子银子和明史,岂不大有所获?」

  气愤愤地回到客店,将包裹往桌上一丢,倒头便睡,一觉醒来,天已大黑,
客店中吃饭的时候已过,他又舍不得另叫饭菜,愁肠饥火,两相煎熬,再也睡不
着觉,当下解开包裹,翻开那部《明书辑略》阅看。看得几页,眼前金光一闪,
赫然出现一张金叶。吴之荣一颗心怦怦乱跳,揉了揉眼细看,却不是金叶是什么?
当下一阵乱抖,从书中抖了十张金叶出来,每一张少说也有五钱重,十张金叶便
有五两黄金。其时金贵,五两黄金抵得二百两银子。

  吴之荣喜不自胜,寻思:「这姓庄的果然狡狯,他怕我讨得这部书去,随手
抛弃,翻也不翻,因此将金叶子夹在书中,看是谁读他儿子这部书,谁便有福气
得此金叶。是了,我便多读几篇,明天再上门去,一面谢他赠金之惠,一面将书
中文章背诵几段,大赞而特赞。他心中一喜,说不定另有几两黄金相送。」

  当下剔亮油灯,翻书诵读,读到明万历四十四年,后金太祖努儿哈赤即位,
国号金,建元「天命」,突然间心中一凛:「我太祖于丙辰建元,从这一年起,
就不该再用明朝万历年号,该当用大金天命元年才是。」

  一路翻阅下去,只见丁卯年后金太宗即位,书中仍书「明天启七年」,不作
「大金天聪元年」。

  丙子年后金改国号为清,改元崇德,这部书中仍作「崇祯九年」,不书「大
清崇德元年」;甲申年书作「崇祯十七年」,不书「大清顺治元年」。

  又看清兵入关之后,书中于乙酉年书作「隆武元年」、丁亥年书作「永历元
年」,那隆武、永历,乃明朝唐王、桂王的年号,作书之人明明白白仍奉明朝正
朔,不将清朝放在眼里。

  他看到这里,不由得拍案大叫:「反了,反了,这还了得!」

  一拍之下,桌子震动,油灯登时跌翻,溅得他手上襟上都是灯油。黑暗之中,
突然灵机一动,不禁大喜若狂:「这不是老天爷赐给我的一注横财?升官发财,
皆由于此。」

  想到开心处,不由得大声叫唤起来。忽听得店伴拍门叫道:「客官,客官,
什么事?」

  吴之荣笑道:「没什么!」点燃油灯,重新翻阅。这一晚直看到雄鸡啼叫,
这才和衣上床,却又在书中找了七八十处忌讳犯禁的文字出来,便在睡梦之中,
也不住嘻笑。

  换朝改代之际,当政者于这年号正朔,最是着意。最犯忌者,莫过于文字言
语之中,引人思念前朝。《明书辑略》记叙的是明代之事,以明朝年号纪年,原
无不合,但当文字禁网极密之际,却是极大的祸端。参与修史的学者文士,大都
只助修数卷,未能通阅全书,而修撰最后数卷之人,偏是对清朝痛恨入骨,决不
肯在书中用大清年号。庄廷鑨是富室公子,双眼又盲,未免粗疏,终予小人以可
乘之隙。

  次日中午,吴之荣便即乘船东行,到了杭州,在客店中写了一张禀帖,连同
这部明史,送入将军松魁府中。他料想松魁收到禀帖后,便会召见。其时满清于
检举叛逆,赏赐极厚,自己立此大功,开复原官固是意料中事,说不定还会连升
三级。不料在客店中左等右等,一连等上大半年,日日到将军府去打探消息,却
如石沉大海一般,后来那门房竟厉声斥责,不许他再上门啰唣。

  吴之荣心焦已极,庄允城所赠金叶兑换的银子已耗用了不少,告发却没半点
结果,心中又烦恼,又诧异。这日在杭州城中闲逛,走过文通堂书局门口,踱进
去想看看白书,以消永日,见书架上陈列着三部《明书辑略》,心想:「难道我
所找出的岔子,还不足以告倒庄允城吗?且再找几处大逆不道的文字出来,明日
再写一张禀帖,递进将军府去。」

  浙江巡抚是汉人,将军则是满洲人,他生怕巡抚不肯兴此文字大狱,是以定
要向满洲将军告发。

  他打开书来,只看得几页,不由得吓了一跳,全身犹如堕入冰窖,一时宛如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见书中各处犯忌的文字竟已全然无影无踪,自大清太祖
开国以后,也都改用了大金大清的年号纪年,至于攻讦建州卫都督(满清皇帝祖
宗的亲戚),以及大书隆武、永历等年号的文字,更已一字不见。但文字前后贯
串,书页上干干净净,更无丝毫涂改痕迹,这戏法如何变来,当真奇哉怪也。

  他双手捧书,在书铺中只呆呆出神,过得半晌,大叫一声:「是了!」眼见
此书书页封函,洁白崭新,向店倌一问,果然是湖州贩书客人新近送来,到货还
不过七八天。他心道:「这庄允城好厉害!当真是钱可通神。他收回旧书,重行
镌版,另刊新书,将原书中所有干犯禁忌之处,尽行删削干净。哼,难道就此罢
了不成?」

  吴之荣所料果然不错。原来杭州将军松魁不识汉字,幕府师爷见到吴之荣的
禀帖,登时吓出一身冷汗,情知此事牵连重大之极,拿着禀帖的双手竟不由自主
地颤抖不已。

  这幕客姓程,名维藩,浙江绍兴人氏。

  明清两朝,官府的幕僚十之八九是绍兴人,是以「师爷」二字之上,往往冠
以「绍兴」,称为「绍兴师爷」。

  这些师爷先跟同乡先辈学到一套秘诀,此后办理书启刑名钱谷,处事便十分
老到。

  官府中所有公文,均由师爷手拟,大家既是同乡,下级官员的公文呈到上级
衙门去,便不易受挑剔批驳。

  因此大小新官上任,最要紧的便是重金礼聘一位绍兴师爷。

  明清两朝,绍兴人做大官的并不多,却操纵了中国庶政达数百年之久,实是
中国政治史上的一项怪事。

  那程维藩宅心忠厚,信奉「公门之中好修行」这句名言。

  那是说官府手操百姓生杀大权,师爷拟稿之际几字略重,便能令百姓家破人
亡,稍加开脱,即可使之死里逃生,因之在公门中救人,比之在寺庙中修行效力
更大。

  他见这明史一案倘若酿成大狱,苏南浙西不知将有多少人丧身破家,当即向
将军告了几天假,星夜坐船,来到湖州南浔镇上,将此事告知庄允城。

  庄允城陡然大祸临头,自是魂飞天外,登时吓得全身瘫软,口涎直流,不知
如何是好,过了良久,这才站起身来,双膝跪地,向程维藩叩谢大恩,然后向他
问计。

  程维藩从杭州坐船到南浔之时,反复推考,已思得良策,心想这部《明书辑
略》流传已久,隐瞒是瞒不了的,唯有施个釜底抽薪之计,一面派人前赴各地书
铺,将这部书尽数收购回来销毁,一面赶开夜工,另镌新版,删除所有讳忌之处,
重印新书,行销于外。

  官府追究之时,将新版明史拿来一查,发觉吴之荣所告不实,便可消弭一场
横祸了。

  当下便将此计说了出来。

  庄允城惊喜交集,连连叩头道谢。

  程维藩又教了他不少关节,某某官府处应送礼若干,某某衙门处应如何疏通,
庄允城一一受教,再送程维藩一笔厚礼。

  程维藩回到杭州,隔了一个多月,才将原书及吴之荣的禀帖移送浙江巡抚朱
昌祚,轻描淡写地批了几个字,说道投禀者是因赃已革知县,似有挟怨吹求之嫌,
请抚台大人详查。

  吴之荣在杭州客店中苦候消息之时,庄允城的银子却如流水价使将出去。

  其时庄允城的重赂,已经送到将军衙门、巡抚衙门、学政衙门和湖州知府衙
门。

  朱昌祚接到公事,这等刊书之事,属学政该管,压了十多天后,才移牒学政
胡尚衡。

  学政衙门的师爷先搁上大半个月,又告了一个月病假,这才慢吞吞地拟稿发
文,将公事送到湖州府去。

  湖州府学官又耽搁了二十几天,才移文归安县和乌程县的学官,要他二人申
复。

  那两个学官也早得到庄允城的大笔贿赂,其时新版明史也已印就,二人将两
部新版书缴了上去,回禀:「该书平庸粗疏,无裨世道人心,然细查全书,尚无
讳禁犯例之处。」

  层层申复,就此不了了之。

  吴之荣直到在书铺中发现了新版明史,方知就里,心想唯有弄到一部原版明
史,才能重揭此案。

  杭州各家书铺之中,原版书早给庄家买清,当下前赴浙东偏僻州县搜购,岂
知仍然一部也觅不到。

  他穷愁潦倒,只得废然还乡。

  也是事有凑巧,旅途之中,却在一家客店中见到店主人正在摇头晃脑地读书,
一看之下,所读的便是这部《明书辑略》,借来一翻,竟是原版。

  这一下大喜过望,心想若向客店主人求购,一来他未必肯售,二来手头银钱
无多,买不起,只好偷。

  深夜之中悄悄起床,偷了书便即溜出店门,心想浙江全省有关官员都已受了
庄允城之贿,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告到北京城去。

  吴之荣来到北京,便写了禀帖,告到礼部、都察院、通政司三处衙门,说明
庄家如何贿赂官员,改镌新版。

  不料在京中等不到一个月,三处衙门先后驳复下来,都称细查庄廷鑨所著
《明书辑略》一书,内容并无违禁犯例,该革职知县吴之荣所告,并非实情,显
系挟嫌诬告,至于贿赂官员云云,更系捕风捉影之辞。那通政司的批驳更加严厉,
说道:「该吴之荣以贪墨被革,遂以天下清官,皆如彼之贪。」

  原来庄允城受了程维藩之教,早将新版明史送到了礼部、都察院、通政司三
处衙门,有关官吏师爷,也早已送了厚礼打点。

  吴之荣又碰了一鼻子灰,眼见回家已无盘缠,势将流落异乡。

  其时清廷对待汉人文士极为严峻,文字中稍有犯禁,便即处死,吴之荣所告
的若是寻常文人,早已得手,偏生遇着的对手是富豪之家,这才阻难重重。

  既无退路,心想拚着坐牢,也要将这件案子干到底,当下又写了四张禀帖,
分呈军机处的四位顾命大臣;同时又在客店中写了数百张招纸,揭露其事,在北
京城中到处张贴。

  他这一着却大是行险,倘若官府追究起来,说他危言耸听,扰乱人心,不免
有杀头的重罪。

  那四个顾命大臣,名叫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均是清朝的开国功
臣。顺治皇帝逝世之时,遗诏命这四大臣辅政。其中鳌拜最为凶横,朝中党羽极
众,清廷大权,几乎尽操于他一人之手。他生怕敌党对其不利,是以派出无数探
子,在京城内外打探动静。这日得到密报,说道北京城中出现许多招贴,揭发浙
江庄姓百姓著书谋叛,大逆不道,浙江官员受贿、置之不理等情。

  鳌拜得悉之下,立即查究,登时雷厉风行地办了起来。便在此时,吴之荣的
禀帖也已递入鳌拜府中。他当即召见吴之荣,详问其事,再命手下汉人幕客细阅
吴之荣所呈缴客店中偷来的那部原版明史,所言果是实情。

  鳌拜以军功而封公爵、做大官,向来歧视汉官和读书人,掌握大权后便想办
几件大案,镇慑人心,不但使汉人不敢兴反叛之念,也令朝中敌党不敢有甚异动,
当即派出钦差,赴浙江查究。这一来,庄家全家固然逮入京中,连杭州将军松魁、
浙江巡抚朱昌祚以下所有大小官员,也都革职查办。在明史上列名的文学之士,
无一不锒铛入狱。

  顾炎武在吕留良家中,将此案的来龙去脉详细道来,吕留良听得只是叹息。
当晚三人联榻长谈,议论世事,说到明末魏忠贤等太监陷害忠良,把持朝政,种
种倒行逆施,终至明室覆亡,入清后汉人惨遭屠戮,祸难方深,无不扼腕切齿。

  次日一早,吕留良全家和顾黄二人登舟东行。江南中产以上人家,家中都自
备有船,江南水乡,河道四通八达,密如蛛网,一般人出行都是坐船,所谓「北
人乘马,南人乘舟」,自古已然。

  到得杭州后,自运河折而向北,这晚在杭州城外听到消息,清廷已因此案而
处决了不少官员百姓:庄廷鑨已死,开棺戮尸;庄允城在狱中不堪虐待而死;庄
家全家数十口,十五岁以上的尽数处斩,妻女发配沈阳,给满洲旗兵为奴。

  前礼部侍郎李令晰为该书作序,凌迟处死,四子处斩。

  李令晰的幼子刚满十六岁,法司见杀得人多,心肠软了,命他减供一岁,按
照清律,十五岁以下者得免死充军。

  那少年道:「我爹爹哥哥都死了,我也不愿独生。」

  终于不肯易供,一并处斩。

  松魁、朱昌祚入狱候审,幕客程维藩凌迟弃市。

  归安、乌程的两名学官处斩。

  因此案牵连,冤枉而死的人亦不计其数。

  湖州府知府谭希闵到任还只半月,朝廷说他知情不报,受贿隐匿,和推官李
焕、训导王兆祯同处绞刑。

  吴之荣对南浔富人朱佑明心下怀恨最深,那日去打秋风,给他抢白了一场,
逐出门来,当下向办理此案的法司声称,该书注明依据「朱氏原稿增删润饰而成」。
这朱氏便是朱佑明了;又说他的名字「朱佑明」,显是心存前明,咒诅本朝。这
样一来,朱佑明和他五个儿子同处斩首,朱家的十余万财产,清廷下令都赏给吴
之荣。

  最惨的是,所有雕版的刻工、印书的印工、装钉的钉工,以及书贾、书铺的
主人、卖书的店员、买书的读者,查明后尽皆处斩。

  据史书记载,其时苏州浒墅关有一个榷货主事(关吏)李尚白,喜读史书,
听说苏州阊门书坊中有一部新刊的明史,内容很好,派一个工役去买。

  工役到时,书店主人外出,那工役便在书铺隔壁一家姓朱的老者家中坐着等
候,等到店主回来,将书买回。

  李尚白读了几卷,也不以为意。

  过了几个月,案子发作,一直查究到各处贩书买书之人。

  其时李尚白在北京公干,以购逆书之罪,在北京立即斩决。

  书店主人和奉命买书的工役斩首。

  连那隔壁姓朱老者也受牵累,说他既知那人来购逆书,何以不即举报,还让
他在家中闲坐?本应斩首,姑念年逾七十,免死,和妻子充军边远之处。

  至于江南名士,因庄廷鑨慕其大名、在书中列名参校者,同日凌迟处死,计
有茅元锡等十四人。所谓凌迟处死,乃是一刀一刀,将其全身肢体肌肉慢慢切割
下来,直至犯人受尽痛苦,方才处死。因这一部书而家破人亡的,当真难以计数。

  吕留良等三人得到消息,愤恨难当,切齿痛骂。黄宗羲道:「伊璜先生列名
参校,这一会只怕也难逃此劫。」

  他三人和查伊璜向来交好,都十分挂念。

  这一日舟至嘉兴,顾炎武在城中买了一份邸报,上面详列明史一案中获罪诸
人的姓名。却见上谕中有一句道:「查继佐、范骧、陆圻三人,虽列名参校,然
事先未见其书,免罪不究。」

  顾炎武将邸报拿到舟中,和黄宗羲、吕留良三人同阅,啧啧称奇。

  黄宗羲道:「此事必是大力将军所为。」

  吕留良道:「大力将军是谁?倒要请教。」

  黄宗羲道:「两年之前,兄弟到伊璜先生家中做客,但见他府第焕然一新,
庭园宽大,陈设富丽,与先前大不相同。府中更养了一班昆曲戏班子,声色曲艺,
江南少见。兄弟和伊璜先生向来交好,说得上互托肝胆,便问起情由。伊璜先生
说出一段话来,确是风尘中的奇遇。」

  当下便将这段故事转述了出来。

  查继佐,字伊璜。

  (《觚剩》一书中有<雪遘>一文,述此奇事,开首说:「浙江海宁查孝廉,
字伊璜,才华丰艳,而风情潇洒,常谓满眼悠悠,不堪愁对,海内奇杰,非从尘
埃中物色,未可得也。」

  )这一天家居岁暮,命酒独酌,不久下起雪来,越下越大。

  查伊璜独饮无聊,走到门外观赏雪景,见有个乞丐站在屋檐下避雪,这丐者
身形魁梧,骨格雄奇,只穿一件破单衫,在寒风中却丝毫不以为意,只是脸上颇
有郁怒悲愤之色。

  查伊璜心下奇怪,便道:「这雪非一时能止,请进来喝一杯如何?」

  那乞丐道:「甚好!」查伊璜便邀他进屋,命书僮取出杯筷,斟了杯酒,说
道:「请!」那乞丐举杯便干,赞道:「好酒!」

  查伊璜给他连斟三杯,那丐者饮得极为爽快。查伊璜最喜的是爽快人,心下
欢喜,说道:「兄台酒量极好,不知能饮多少?」

  那乞丐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这两句虽是熟套语,但在一个乞丐口中说出来,却令查伊璜暗暗称异,当即
命书僮捧出一大坛绍兴女儿红来,笑道:「在下酒量有限,适才又已饮过,不能
陪兄畅饮。老兄喝一大碗,我陪一小杯如何?」

  那乞丐道:「这也使得。」

  当下书僮将酒烫热,分斟在碗中杯内。

  查伊璜喝一杯,那乞丐便喝一大碗。

  待那乞丐喝到二十余碗时,脸上仍无甚酒意,查伊璜却已颓然醉倒。

  要知那绍兴女儿红酒入口温和,酒性却颇厉害。

  绍兴人家生下儿子女儿,便酿酒数坛至数十坛不等,埋入地下,待女儿长大
嫁人,将酒取出宴客,那酒其时作琥珀色,称为「女儿红」。

  想那酒埋藏十七八年以至二十余年,自然醇厚之极。

  至于生儿子人家所藏之酒,称为「状元红」,盼望儿子日后中状元时取出宴
客。

  状元非人人可中,多半是在儿子娶媳妇时用以飨客了。

  酒坊中酿酒用以贩卖的,也袭用了状元红、女儿红之名。

  书僮将查伊璜扶入内堂安睡,那乞丐自行又到屋檐之下。

  次晨查伊璜醒转,忙去瞧那乞丐时,只见他负手而立,正在欣赏雪景。

  一阵北风吹来,查伊璜只觉寒入骨髓,那乞丐却泰然自若。

  查伊璜道:「天寒地冻,兄台衣衫未免过于单薄。」

  当即解下身上的羊皮袍子,披在他肩头,又取了十两银子,双手捧上,说道:
「些些买酒之资,兄台勿却。

  何时有兴,请再来喝酒。昨晚兄弟醉倒,未能扫榻留宾,简慢勿怪。」

  那乞丐接过银子,说道:「好说。」

  也不道谢,扬长而去。

  第二年春天,查伊璜到杭州游玩。

  一日在一座破庙之中,见到有口极大的古钟,少说也有四百来斤,他正在鉴
赏钟上所刻的文字花纹,忽有一名乞丐大踏步走进佛殿,左手抓住钟钮,向上一
提,一口大钟竟然离地数尺。

  那乞丐在钟下取出一大碗肉、一大钵酒来,放在一旁,再将古钟置于原处。

  查伊璜见他如此神力,不禁骇然,仔细看时,竟然便是去冬一起喝酒的那乞
丐,笑问:「兄台还认得我吗?」

  那乞丐向他望了一眼,笑道:「啊,原来是你。今日我来做东,大家再喝个
痛快,来来来,喝酒。」

  说着将土钵递了过去。

  查伊璜接过土钵,喝了一大口,笑道:「这酒挺不错啊。」

  那乞丐从破碗中抓起一大块肉,道:「这是狗肉,吃不吃?」

  查伊璜虽觉肮脏,但想:「我既当他是酒友,倘若推辞,未免瞧他不起了。」

  当下伸手接过,咬了一口,咀嚼之下,倒也甘美可口。两人便在破庙中席地
而坐,将土钵递来递去,你喝一口,我喝一口,吃肉时便伸手到碗中去抓,不多
时酒肉俱尽。那乞丐哈哈大笑,说道:「只可惜酒少了,醉不倒孝廉公。」

  查伊璜道:「去年冬天在敝处邂逅,今日又再无意中相遇,实是有缘。兄台
神力惊人,原来是一位海内奇男子,得能结交你这位朋友,小弟好生喜欢。兄台
有兴,咱们到酒楼去再饮如何?」

  那乞丐道:「甚妙,甚妙!」

  两人到西湖边的楼外楼酒楼,呼酒又饮。不久查伊璜又即醉倒。待得酒醒,
那乞丐已不知去向。

  那是明朝崇祯末年之事,过得数年,清兵入关,明朝覆亡。查伊璜绝意进取,
只在家中闲居,一日忽有一名军官,领兵四名,来到查府。

  查伊璜吃了一惊,只道是祸事上门,岂知那军官执礼甚恭,说道:「奉广东
省吴军门之命,有薄礼奉赠。」

  查伊璜道:「我和贵上素不相识,只怕是弄错了。」

  那军官取出拜盒,拿出一张大红泥金名帖,上写「拜上查先生伊璜,讳继佐」,
下面写的是「眷晚生吴六奇顿首百拜」。

  查伊璜心想:「我连这吴六奇的名字也没听见过,为何送礼于我?」

  当下沉吟不语。

  那军官道:「敝上说道,些些薄礼,请查先生不要见笑。」

  说着将两只朱漆烫金的圆盒放在桌上,俯身请安,便即别去。

  查伊璜打开礼盒,赫然是五十两黄金,另一盒中却是六瓶洋酒,酒瓶上缀以
明珠翡翠,华贵非凡。查伊璜一惊更甚,追出去要那军官收回礼品,武人步快,
早去得远了。

  查伊璜心下纳闷,寻思:「飞来横财,非福是祸。莫非有人陷害于我?」

  当下将两只礼盒用封条封起,藏于密室。查氏家境小康,黄金倒也不必动用,
只是久闻洋酒之名,不敢开瓶品尝,未免心痒。

  过了数月,亦无他异。这一日,却有一名身穿华服的贵介公子到来。那公子
不过十七八岁,精神饱满,气宇轩昂,带着八名从人,一见查伊璜,便即跪下磕
头,口称:「查世伯,侄子吴宝宇拜见。」

  查伊璜忙即扶起,道:「世伯之称,可不敢当。不知尊大人是谁?」

  那吴宝宇道:「家严名讳,上六下奇,现居广东省通省水陆提督之职,特命
小侄造府,恭请世伯到广东盘桓数月。」

  查伊璜道:「前承令尊大人厚赐,心下好生不安。说来惭愧,兄弟生性疏阔,
记不起何时和令尊大人相识。兄弟一介书生,素来不结交贵官。公子请少坐。」

  说着走进内室,将那两只礼盒捧了出来,道:「还请公子携回,实在不敢受
此厚礼。」

  他心想这吴六奇在广东做提督,必是慕己之名,欲以重金聘去做幕客。这人
官居高位,为满洲人作鹰犬,欺压汉人,倘若受了他金银,污了自己清白,当下
脸色之间颇为不豫。

  吴宝宇道:「家严吩咐,务必请到世伯。世伯倘若忘了家严,有一件信物在
此,世伯请看。」

  在从人手中接过一个包裹,打了开来,却是一件十分敝旧的羊皮袍子。

  查伊璜见到旧袍,记得是昔年赠给雪中奇丐的,这才恍然,原来这吴六奇将
军,便是当年共醉的酒友,心中一动:「鞑子占我天下,若有手握兵符之人先建
义旗,四方响应,说不定便能将鞑子逐出关外。这奇丐居然还记得我昔日一饭一
袍之惠,不是没良心之人,我若动以大义,未始没有指望。男儿建功报国,正在
此时,至不济他将我杀了,却又如何?」

  当下欣然就道,来到广州。

  吴六奇将军接入府中,神态极是恭谨,说道:「六奇流落江南,得蒙查先生
不弃,当我是个朋友。请我喝酒,送我皮袍,倒是小事,在那破庙中肯和我同钵
喝酒,手抓狗肉,那才是真正瞧得起我了。六奇其时穷途潦倒,到处遭人冷眼,
查先生如此热肠相待,登时令六奇大为振奋。得有今日,都是出于查先生之赐。」

  查伊璜淡淡地道:「但在晚生看来,今日的吴将军,却也不见得就比当年的
雪中奇丐高明了。」

  吴六奇一怔,也不再问,只道:「是,是!」

  当晚大开筵席,遍邀广州城中的文武官员与宴,推查伊璜坐了首席,自己在
下首相陪。

  广东省自巡抚以下的文武百官,见提督大人对查伊璜如此恭敬,无不暗暗称
异。

  那巡抚还道查伊璜是皇帝派出来微服察访的钦差大臣,否则吴六奇平素对人
十分倨傲,何以对这个江南书生却这等恭谨?酒散之后,那巡抚悄悄向吴六奇探
问,这位贵客是否朝中红员。

  吴六奇微微一笑,说道:「老兄当真聪明,鉴貌辨色,十有九中。」

  这句话本来意存讥刺,说他这第十次却猜错了。

  岂知那巡抚竟会错了意,只道查伊璜真是钦差,心想这位查大人在吴提督府
中居住,已给他巴结上了,吴提督和自己向来不甚投机,如钦差大人回京之后,
奏本中对我不利,那可糟糕;回去后备了一份重礼,次日清晨,便送到提督府来。

  吴六奇出来见客,说道查先生昨晚大醉未醒,抚台的礼物一定代为交到,一
切放心,不必多所挂怀。巡抚一听大喜,连声称谢而去。消息传出,众官员都知
巡抚大人送了份厚礼给查先生。这位查先生是何来头,不得而知,但连巡抚都送
厚礼,自己岂可不送?数日之间,提督府中礼物有如山积。吴六奇命账房一一照
收,却不令查先生得知。他每日除了赴军府办理公事外,总是陪着查伊璜喝酒。

  这一日傍晚时分,两人又在花园凉亭中对坐饮酒。酒过数巡,查伊璜道:
「在府上叨扰多日,已感盛情,晚生明日便要北归了。」

  吴六奇道:「先生说哪里话来?先生南来不易,若不住上一年半载,决不放
先生回去。明日陪先生到五层楼去玩玩。广东风景名胜甚众,几个月内,游览不
尽。」

  查伊璜乘着酒意,大胆说道:「山河虽好,已沦夷狄之手,观之徒增伤心。」

  吴六奇脸色微变,道:「先生醉了,早些休息吧。」

  查伊璜道:「初遇之时,我敬你是个风尘豪杰,足堪为友,岂知竟是失眼了。」

  吴六奇问道:「如何失眼?」

  查伊璜朗声道:「你具大好身手,不为国为民出力,却助纣为虐,作鞑子的
鹰犬,欺压我大汉百姓,此刻兀自洋洋得意,不以为耻。查某未免羞与为友。」

  说着霍地站起。

  吴六奇道:「先生禁声,这等话给人听见了,可是一场大祸。」

  查伊璜道:「我今日还当你是朋友,有一番良言相劝。你如不听,不妨便将
我杀了。查某手无缚鸡之力,反正难以相抗。」

  吴六奇道:「在下洗耳恭听。」

  查伊璜道:「将军手绾广东全省兵符,正是起义反正的良机。登高一呼,天
下响应,纵然大事不成,也叫鞑子破胆,轰轰烈烈地干它一场,才不负了你天生
神勇,大好头颅。」

  吴六奇斟酒于碗,一口干了,说道:「先生说得好痛快!」

  双手一伸,嗤的一声响,撕破了自己袍子衣襟,露出黑毛毵毵的胸膛,拨开
胸毛,却见肌肤上刺着八个小字:「天父地母,反清复明。」

  查伊璜又惊又喜,问道:「这……这是什么?」

  吴六奇掩好衣襟,说道:「适才听得先生一番宏论,可敬可佩。先生不顾殒
身灭族的大祸,披肝沥胆,向在下指点,在下何敢再行隐瞒。在下本在丐帮,此
刻是天地会的洪顺堂红旗香主,誓以满腔热血,反清复明。」

  查伊璜见了吴六奇胸口刺字,更无怀疑,说道:「原来将军身在曹营心在汉,
适才言语冒犯,多有得罪。」

  吴六奇大喜,心想这「身在曹营心在汉」,那是将自己比作关云长了,道:
「这等比喻,可不敢当。」

  查伊璜道:「不知何谓丐帮,何谓天地会?倒要请教。」

  吴六奇道:「先生请再喝一杯,待在下慢慢说来。」

  当下二人各饮了一杯。

  吴六奇道:「那丐帮由来已久,自宋朝以来,便是江湖上的一个大帮。

  帮中兄弟均是行乞为生,就算是家财豪富之人,入了丐帮,也须散尽家资,
过叫化子的生活。

  帮中帮主以下是四大长老,其下是前后左右中五方护法。

  在下位居左护法,在帮中算是八袋弟子,位份已颇不低。

  后来因和一位姓孙的长老不和,打起架来,在下其时酒醉,失手将他打得重
伤。

  不敬尊长已大犯帮规,殴伤长老更属大罪,帮主和四长老集议之后,将在下
斥革出帮。那日在府上相遇,先生邀我饮酒,其时在下初遭斥逐,心中好生郁闷,
承先生不弃,还当在下是个朋友,胸怀登时舒畅了不少。」

  查伊璜道:「原来如此。」

  吴六奇道:「第二年春,在西湖边上再度相逢,先生折节下交,誉我是海内
奇男子。在下苦思数日,心想我不容于丐帮,江湖上朋友都瞧我不起,每日里烂
醉如泥,自暴自弃,眼见数年之间,就会醉死。这位查先生却说我是个奇男子,
我吴六奇难道就此一蹶不振,再无出头之日?过不多时,清兵南下,我心下愤激,
不明是非,竟去投效清军,立了不少军功,残杀同胞,思之好生惭愧。」

  查伊璜正色道:「这就不对了。兄台不容于丐帮,独往独来也好,自树门户
也好,何苦出此下策,前去投效清军?」

  吴六奇道:「在下愚鲁,当时未得先生教诲,干了不少错事,当真该死之极。」

  查伊璜点头道:「将军既然知错,将功赎罪,也还不迟。」

  吴六奇道:「后来满清席卷南北,我也官封提督。

  两年之前,半夜里忽然有人闯入我卧室行刺。

  这刺客武功不是我对手,给我拿住了,点灯一看,竟然便是昔年给我打伤的
那位丐帮孙长老。

  他破口大骂,说我卑鄙无耻,甘为异族鹰犬。

  他越骂越凶,每一句话都打中了我心坎。

  这些话有时我也想到了,明知自己的所作所为很是不对,深夜抚心自问,好
生惭愧,只是自己所想,远不如他骂得那么明白痛快。我叹了口气,解开他给我
封住的穴道,说道:『孙长老,你骂得很对,你这就去吧!』他颇为诧异,便即
越窗而去。」

  查伊璜道:「这件事做得对了!」

  吴六奇道:「其时提督衙门的牢狱之中,关得有不少反清的好汉子。第二天
清早,我寻些借口,一个个将他们放了,有的说是捉错了人,有的说不是主犯,
从轻发落。过了一个多月,那孙长老半夜又来见我,开门见山地问我,是否已有
悔悟之心,愿意反清立功。我拔出刀来,一刀斩去左手两根手指,说:『吴六奇
决心痛改前非,今后听从孙长老号令。』」伸出左手,果然无名指和小指已然不
见,只剩下三根手指。

  查伊璜大拇指一竖,赞道:「好汉子!」

  吴六奇继续说道:「孙长老见我意诚,又知我虽然生性鲁莽,说过的话倒是
从未食言,便道:『很好,待我回复帮主,请帮主的示下。

  『十天之后,孙长老又来见我,说帮主和四长老会商,决定收我回帮,重新
由一袋弟子做起。

  又说丐帮已和天地会结盟,同心协力,反清复明。

  那天地会是台湾国姓爷郑大帅手下谋主陈永华陈先生所创,近年来在福建、
浙江、广东一带好生兴旺。

  孙长老为我引见会中广东洪顺堂香主,投入天地会。天地会查了我一年,交
我办了几件要事,见我确然忠心不贰,最近陈先生从台湾传下讯来,封我为洪顺
堂红旗香主之职。」

  查伊璜虽不明天地会的来历,但台湾国姓爷延平郡王郑成功孤军抗清,精忠
英勇,天下无不知闻。这天地会既是他手下谋主陈永华所创,自是同道中人,当
下不住点头。

  吴六奇又道:「国姓爷昔年率领大军,围攻金陵,可惜寡不敌众,退回台湾,
但留在江浙闽三省不及退回的旧部官兵却着实不少。陈先生暗中联络老兄弟,组
成了这天地会,会里的口号是『天父地母,反清复明』,那便是在下胸口所刺的
八个字。寻常会中兄弟,身上也不刺字,在下所以自行刺字,是学一学当年岳武
穆『尽忠报国』的意思。」

  查伊璜心下甚喜,连喝了两杯酒,说道:「兄台如此行为,才真正不愧为海
内奇男子之称了。」

  吴六奇道:「『海内奇男子』五字,愧不敢当。只要查先生肯认我是朋友,
姓吴的便已快活不尽。我们天地会总舵主陈永华陈先生,又有一个名字叫做陈近
南,那才真是响当当的英雄好汉,江湖上说起来无人不敬,有两句话说得好:
『平生不识陈近南,就称英雄也枉然。』在下尚未见过陈总舵主之面,算不了什
么人物。」

  查伊璜想象陈近南的英雄气概,不禁神往,斟了两杯酒,说道:「来,咱们
来为陈总舵主干一杯!」

  两人一口饮干。查伊璜道:「查某一介书生,于国于民,全无裨益。只须将
军哪一日趁机而动,奋起抗清,查某必当投效军前,稍尽微劳。」

  自这日起,查伊璜在吴六奇府中,与他日夜密谈,商讨抗清的策略。吴六奇
说道:天地会的势力已逐步扩展到北方诸省,各个大省之中都已开了香堂。查伊
璜在吴六奇幕中直耽了六七月之久,这才回乡。回到家里,却大吃一惊,旧宅旁
竟起了好大一片新屋,原来吴六奇派人携了广东大小官员所送的礼金,来到浙江
查伊璜府上大兴土木,营建楼台。

  查伊璜素知黄宗羲和顾炎武志切兴复,奔走四方,聚合天下英雄豪杰,共图
反清,因此将这件事毫不隐瞒地跟他说了。

  黄宗羲在舟中将这件事源源本本地告知了吕留良,说道:「此事若有泄漏,
给鞑子们先下手为强,伊璜先生和吴将军固是灭族之祸,而反清的大业更是折了
一条栋梁。」

  吕留良道:「除了你我三人之外,此事自是决不能吐露只字,纵然见到伊璜
先生,也决不能提到广东吴将军的名字。」

  黄宗羲道:「伊璜先生和吴将军有这样一段渊源,朝中大臣对吴将军倚畀正
殷,吴将军出面给伊璜先生说项疏通,朝廷非卖他这个面子不可。」

  吕留良道:「黄兄所见甚是,只不知陆圻、范骧二人,如何也和伊璜先生一
般,说是『未见其书,免罪不究』?难道他二人也有朝中有力者代为疏通吗?」

  黄宗羲道:「吴将军替伊璜先生疏通,若单提一人,只怕惹起疑心,拉上两
个人来陪衬一下,也未可知。」

  吕留良笑道:「这等说来,陆范二人只怕直到此刻,还不知这条命是如何拾
来的。」

  顾炎武点头道:「江南名士能多保全一位,也就多保留一份元气。」

  (按:《聊斋志异》中有「大力将军」一则,叙查伊璜遇吴六奇,结语说:
「后查以修史一案,株连被收,卒得免,皆将军力也。」

  评语称:「厚施而不问其名,真侠烈古丈夫哉。

  而将军之报,慷慨豪爽,尤千古所仅见。

  如此胸襟,自不应老于沟渎。以是知两贤之相遇,非偶然也。」

  《觚剩》一书中叙此事云:「先是苕中有富人庄廷鑨者,购得朱相国史稿,
博求三吴名士,增益修饰,刊行于世,前列参阅姓氏十余人,以孝廉夙负重名,
亦借列焉。

  未机私史祸发,凡有事于是书者,论置极典。吴力为孝廉奏辩得免。」

  至于吴六奇参与天地会事,正史及过去裨官皆所未载。

  )

  他三人所谈,乃当世最隐秘之事,其时身在运河舟中,后舱中只吕氏母子三
人,黄宗羲又是压低了嗓子而说,自不虞为旁人窃听,舟既无墙,也不怕隔墙有
耳了。不料顾炎武一句话刚说完,忽听得头顶喈一声怪笑。三人大吃一惊,齐喝:
「什么人?」

  却更无半点声息。三人面面相觑,均想:「难道真有鬼怪不成?」

  三人中顾炎武最为大胆,也学过一点粗浅的防身武艺,一凝神间,伸手入怀,
摸出一柄匕首,推开舱门,走上船头,凝目向船篷顶瞧去,突然间船篷蹿起一条
黑影,扑将下来。顾炎武喝道:「是谁?」

  举匕首向那黑影刺去。但觉手腕一痛,已给人抓住,跟着后心酸麻,已给人
点中了穴道,匕首脱手,人也给推进了船舱之中。

  黄宗羲和吕留良见顾炎武给人推进舱来,后面站着一个黑衣汉子,心中大惊,
见那汉子身材魁梧,满面狞笑。吕留良问道:「阁下黑夜之中,擅自闯入,是何
用意?」

  那人冷笑道:「多谢你们三个挑老子升官发财啦。吴六奇要造反,查伊璜要
造反,鳌少保得知密报,还不重重有赏?嘿嘿,三位这就跟我上北京去作个见证。」

  吕顾黄三人暗暗心惊,均深自悔恨:「我们深宵在舟中私语,还是给他听见
了,我们行事鲁莽,死不足惜,这一下累了吴将军,可坏了大事。」

  吕留良道:「阁下说什么话,我们可半点不懂。你要诬陷好人,尽管自己去
干,要想拉扯上旁人,那可不行。」

  他已决意以死相拚,如给他杀了,那便死无对证。

  那大汉冷笑一声,突然欺身向前,在吕留良和黄宗羲胸口各点一点,吕黄二
人登时也都动弹不得。那大汉哈哈一笑,说道:「众位兄弟,都进舱来吧,这一
次咱们前锋营立的功劳可大着啦。」

  后艄几个人齐声答应,进来了四人,都是船家打扮,一齐哈哈大笑。

  顾黄吕三人面面相觑,知道前锋营是皇帝的亲兵,不知如何,这几人竟会早
就跟上了自己,扮作船夫,一直在船篷外窃听。黄宗羲和吕留良也还罢了,顾炎
武这十几年来足迹遍神州,到处结识英雄豪杰,眼光可谓不弱,对这几名船夫却
竟没留神。

  只听一名亲兵叫道:「船家掉过船头,回杭州去,有什么古怪,小心你的狗
命。」

  后艄上那掌舵的艄公应道:「是!」

  掌舵艄公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儿,顾炎武雇船时曾跟他说过话,这艄公满脸
皱纹,弯腰如弓,确是长年摇橹拉纤的模样,当时见了便毫不起疑。没想到这老
艄公虽是货真价实,他手下的船夫却都掉了包,自是在众亲兵威逼之下,无可奈
何,只怪自己单顾得和黄吕二人高谈阔论,陷身危局而不自知。

  那黑衣大汉笑道:「顾先生、黄先生、吕先生,你三位名头太大,连京里大
老们也知道啦,否则我们也不会跟上了你们,哈哈!」

  转头向四名下属道:「咱们得了广东吴提督谋反的真凭实据,这就赶紧去海
宁把那姓查的抓了来。

  这三个反贼倔强得紧,逃是逃不了的,得提防他们服毒跳河。你们一个钉住
一个,有什么岔子,干系可不小。」

  那四人应道:「是,谨遵瓜管带吩咐。」

  瓜管带道:「回京后见了鳌少保,人人不愁升官发财。」

  一名亲兵笑道:「那都是瓜管带提拔栽培,单凭我们四个,怎有这等福分?」

  船头忽然有人嘿嘿一笑,说道:「凭你们这四个混蛋,原也没这等福份。」

  船舱门呼的一声,向两旁飞开,一个三十来岁的书生现身舱口,负手背后,
脸露微笑。

  瓜管带喝道:「官老爷们在这里办案,你是谁?」

  那书生微笑不答,迈步踏进船舱。

  刀光闪动,两柄单刀分从左右劈落。

  那书生闪身避过,随即欺向瓜管带,挥掌拍向他头顶。

  瓜管带忙伸左臂挡格,右手成拳,猛力击出。

  那书生左脚反踢,踹中了一名亲兵胸口,那亲兵大叫一声,登时鲜血狂喷。

  另外三名亲兵举刀或削或剁。

  船舱中地形狭窄,那书生施展擒拿功夫,劈击勾打,喀的一声响,一名亲兵
给他掌缘劈断了颈骨。

  瓜管带右掌拍出,击向那书生后脑。

  那书生反过左掌,砰的一声,双掌相交,瓜管带背心重重撞上船舱,船舱登
时塌了一片。

  那书生连出两掌,拍在余下两名亲兵的胸口,喀喀声响,二人肋骨齐断。

  瓜管带纵身从船舱缺口中跳将出去。那书生喝道:「哪里走?」

  左掌急拍而出,眼见便将击到他背心,不料瓜管带正在此时左脚反踢,这一
掌恰好击在他的足底,一股掌力反而推着他向前飞出。瓜管带急跃蹿出,见岸边
有一株垂柳挂向河中,当即抓住柳枝,一个倒翻筋斗,飞过了柳树。

  那书生奔到船头,提起竹篙,挥手掷出。

  月光之下,竹篙犹似飞蛇,急射而前。但听得瓜管带「啊」的一声长叫,竹
篙已插入他后心,将他钉在地下,篙身兀自不住晃动。

  那书生走进船舱,解开顾黄吕三人的穴道,将四名亲兵的死尸抛入运河,重
点灯烛。顾黄吕三人不住道谢,问起姓名。

  那书生笑道:「贱名适才承蒙黄先生齿及,在下姓陈,草字近南。」

  注:

  本书的写作时日是一九六九年十月廿三日到一九七二年九月廿二日。开始写
作之时,文化大革命的文字狱高潮虽已过去,但惨伤愤懑之情,兀自萦绕心头,
因此在构思新作之初,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文字狱。

  我自己家里有过一场历史上著名的文字狱。

  我的一位祖先查嗣庭,于清雍正四年以礼部侍郎被派去做江西省正考官,出
的试题是「维民所止」。

  这句话出于《诗经·商颂·玄鸟》:「邦畿千里,维民所止。」

  意思说,国家广大的土地,都是百姓所居住的,含有爱护人民之意。

  那本来是一个很寻常的题目,但有人向雍正皇帝告发,说「维止」两字是
「雍正」两字去了头,出这试题,用意是要杀皇帝的头。

  雍正那时初即位,皇位经过激烈斗争而得来,自己又砍了不少人的头,不免
心虚,居然凭了「拆字」的方法,将查嗣庭全家逮捕严办。

  查嗣庭大受拷掠,死在狱中,雍正还下令戮尸,儿子也死在狱中,家属流放,
浙江全省士人不准参加举人与进士的考试六年。

  查嗣庭的哥哥查慎行后来得以放归,不久即去世。

  另有一种说法是,查嗣庭作了一部书,书名《维止录》。

  有一名太监向雍正说「维止」两字是去「雍正」两字之头。

  又据说《维止录》中有一则笔记:「康熙六十一年某月日,天大雷电以风,
予适乞假在寓,忽闻上大行,皇四子已即位,奇哉。」

  「大行」是皇帝逝世,皇四子就是雍正,书中用到「奇哉」两字,显然是讥
刺雍正以不正当手段篡位。

  《维止录》中又记载,杭州附近的诸桥镇,有一座汉关帝庙,庙联是:「荒
村古庙犹留汉,野店浮桥独姓诸。」

  诸、朱两字同音,雍正认为是汉人怀念前明。

  至于查嗣庭在江西出的试题,首题是《论语》:「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
废言」,第三题是《孟子》:「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为间不用,则茅
塞之矣。今茅塞子之心矣。」

  这时候正在行保举,廷旨说他有意讪谤,三题茅塞于心,廷旨谓其「不知何
指,居心殊不可问。」

  雍正的上谕中说:「查嗣庭……朕令在内廷行走,后授内阁学士,见其语言
虚诈,兼有狼顾之相,料其心术不端。

  今阅江西试录所出题目,显系心怀怨望,讽刺时事之意。

  料其居心乖张,平日必有记载,遣人查其寓所行李中,有日记二本,悖乱荒
唐、怨诽捏造之语甚多。又于圣祖之用人行政,大肆讪谤……热河偶发水,则书
淹死官员八百余人,又书雨中飞蝗蔽天;此一派荒唐之言,皆未有之事……着即
拿问,交三法司严审定拟。」

  雍正所公开的罪名是:看其相而料其心术不端;讽刺时事;日记中记录天灾。

  据后代史家考证,査嗣庭之受牵累,主因还不在文字狱,文字之祸只不过是
雍正的借口。雍正之得位,据说道路不正,他登基后,大举整肃与他争位的太子
党、允祀党、允禔党等官员。査嗣庭据说是太子党的索额图一派,所以雍正掌权
后要置之死地。

  本书初在《明报》发表时,第一回称为「楔子」,回目是查慎行的一句诗
「如此冰霜如此路」。

  查慎行本名嗣琏,是嗣庭的亲哥哥,他和二弟嗣瑮、三弟嗣庭都是翰林。

  此外堂兄嗣韩是榜眼,侄儿查昇是侍讲,也都是翰林。

  查慎行的大儿子克建、堂弟嗣珣都是进士。

  当时称为「一门七进士、叔侄五翰林」,门户科第甚盛。

  查慎行和嗣瑮因受胞弟文字狱之累,都于严冬奉旨全家自故乡赴京投狱。

  当时受到牵连的还有不少名士,查慎行在投狱途中写诗赠给一位同科中进士
的难友,有两句是:「如此冰霜如此路,七旬以外两同年。」

  查慎行在清朝算得是第一流诗人,置之唐人宋人间大概只能算第二流了。

  清人王士祯、赵翼、纪晓岚等都评他的诗与陆游并驾齐驱,互有长短,恐怕
有点过誉。

  康熙皇帝很喜欢他的诗,他中举后三次考不中进士,康熙召他进宫,在南书
房当直。

  进宫之后再考,才中二甲第二名进士,这时他的堂兄、二弟、侄儿、儿子都
已中了进士。

  和查慎行癸未年(康熙四十二年)同科中进士的有他堂弟嗣珣,以及同乡陈
世倌(《书剑恩仇录》中陈家洛的父亲)。

  查慎行和二弟嗣瑮都是黄宗羲的弟子。

  查慎行有《敬业堂诗集》五十卷,续集六卷。他在北京狱中之时,仍不断做
诗,今录其狱中诗数首,以见其诗风一斑:《哭三弟润木》:「家难同时聚,多
来送汝终,吞声自兄弟,泣血到孩童。地出阴寒洞,天号惨澹风。莫嗟泉路远,
父子获相逢。」

  (原注:上侄先一日卒。)(按:润木即查嗣庭,其子早一日死。)

  《闰三月朔作》:「年光何与衰翁事,也复时时唤奈何。为百草忧春雨少,
替千花惜晓风多。」

  (按:「春雨少」暗指朝廷少恩,「晓风多」指政事严苛。)

  五言绝句:「南所对北监,传是锦衣狱。剩有围外人,追思珰祸酷。」

  (按:「珰祸」指明末魏忠贤等太监陷害无辜。)「虫以臭得名,横行罪难
掩,均为血肉害,虮虱当末减。」

  「人间有桃杏,怅望春维暮。风卷飞花来,谁家庭下树。」

  (原注:清明前一日大风,杏花数片,吹入墙内。)

  《败群鹊》:「朝喳喳,暮嚄嚄,鹊声喜,乌声恶。儿童打乌不打鹊,道是
纥干生处乐维南(按:纥干,山名,积雪极寒)。两鹊鸷不仁,占巢高树旁无邻,
有如鹰化为鸠眼未化,以猛济贪四顾图并吞,每当下食群退避,六国何敢争强秦?
我欲驱使去,举火兼巢焚,一回一叹还逡巡。天生万物何物无败群?吁嗟乎!天
生万物何物无败群?」

  《春已尽矣,孤柳尚未舒条,闲步其下偶成》:「围外新叶树,出墙高亭亭,
画地乃为牢,独来伴拘囹。我衰何足道,日夜望汝荣。已经三月余,众眼终未青。
将毋学病叟,尔作支离形?并生天地间,草木非无情。寄语后栽者,勿依问囚厅。」

  查慎行的诗篇中极多同情平民疾苦之作,甚至对禽兽草木也寄以同情心。
《敬业堂诗集》当时公开刊行,狱中诸诗也都保留,可见即在清朝统治最严酷之
时,禁网之密,对文字的检查,仍远远不及文化大革命时的厉害。

  本书五十回的回目都是集查慎行诗中的对句。

  《敬业堂诗集》篇幅虽富,但要选五十联七言句来标题每一回的故事内容,
倒也不大容易。

  这里所用的方法,不是像一般集句那样从不同诗篇中选录单句,甚至是从不
同作者的诗中选集单句,而是选用一个人诗作的整个联句。

  有时上一句对了,下一句无关,或者下一句很合用,上一句却用不着,只好
全部放弃。

  因此有些回目难免不很贴切。

  有些集句出于古体诗,古体诗的平仄与近体诗不同,有些对联因之对得也不
贴切。

  所以要集查慎行的诗,因为这些诗大都是康熙曾经看过的(「狱中诗」自是
例外),康熙又曾为查慎行题过「澹远堂」三字的匾额。

  古人写文章提到自己祖先,决不直呼其名,通常在字号或官衔之下加一「公」
字。记得小时候在家里听长辈谈论祖先,说到查慎行时称「初白太公」,说到查
昇时称「声山太公」。现代人写白话文,不必这样迂了。

  本书回目中有生僻词语或用典故的,在每回文末稍作注解,以助年轻读者了
解。本回回目中,「钩党」是「牵连陷害」,「纵横钩党清流祸」的意思是:对
许多有名的读书人株连迫害。「峭茜」是高峻鲜明,形容人格高尚、风采俊朗,
「峭茜风期月旦评」的意思是:贤豪风骨之士,当会得到见识高超之人的称誉。

        第二回:绝世奇事传闻里,最好交情见面初

  扬州城自古为繁华胜地,唐时杜牧有诗云:「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
幸名。」

  古人云人生乐事,莫过于「腰缠十万贯,跨鹤上扬州。」

  自隋炀帝开凿运河,后人凿至杭州,扬州地居运河之中,为苏浙漕运必经之
地,也即是朝廷命脉的所在。明清之季,又为盐商大贾所聚居,殷富甲于天下。

  清朝康熙初年,扬州瘦西湖畔的鸣玉坊乃青楼名妓汇聚之所。这日正是暮春
天气,华灯初上,鸣玉坊各家院子中传出一片丝竹和欢笑之声,中间又夹着猜枚
行令、唱曲闹酒,笙歌处处,一片升平景象。

  突然之间,坊南坊北同时有五六人大声吆喝:「各家院子生意上的朋友、姑
娘们,来花钱玩儿的朋友们,大伙儿听着:我们来找一个人,跟旁人并不相干,
谁都不许乱叫乱动。不听吩咐的,可别怪我们不客气!」

  一阵吆喝之后,鸣玉坊中立时静了片刻,跟着各处院子中喧声四起,女子惊
呼声、男子叫嚷声,乱成一团。

  丽春院中正大排筵席,十余名大盐商坐了三桌,每人身边都坐着一名妓女,
众人听到这呼喝声,人人脸色大变,齐问:「什么事?」

  「是谁?」

  「是官府查案吗?」

  突然大门上擂鼓也似的打门声响了起来,众龟奴吓得没了主意,不知是否该
去开门。

  砰的一声,大门撞开,涌进十七八名大汉。

  这些大汉短装结束,白布包头,青带缠腰,手中拿着明晃晃的钢刀或是铁尺
铁棍。

  众盐商一见,便认出是贩私盐的盐枭。

  当时盐税甚重,倘若逃漏盐税,贩卖私盐,获利颇丰。

  扬州一带是江北淮盐的集散之地,一般亡命之徒成群结队,逃税贩盐。

  这些盐枭极是凶悍,遇到大队官兵时一哄而散,逢上小队官兵,一言不合,
抽出兵刃,便与对垒。

  是以官府往往眼开眼闭,不加干预。

  众盐商知道盐枭向来只贩卖私盐,并不抢劫行商或做其他歹事,平时与百姓
买卖盐斤,也都公平诚实,并不仗势欺人,今日忽然这般强凶霸道地闯进鸣玉坊
来,无不又惊惶,又诧异。

  盐枭中一个五十余岁的老者说道:「各位朋友,打扰莫怪,在下陪礼。」

  说着抱拳自左至右、又自右至左地拱了拱手,跟着朗声道:「天地会姓贾的
朋友,贾老六贾老兄,在不在这里?」

  说着眼光向众盐商脸上逐一扫去。

  众盐商遇上他的眼光,都神色惶恐,连连摇头,心下却也坦然:「他们江湖
上帮会自伙里闹事寻仇,跟旁人可不相干。」

  那盐枭老者提高声音叫道:「贾老六,今儿下午,你在瘦西湖旁酒馆中胡说
八道,说什么扬州贩私盐的人没种,不敢杀官造反,就只会走私漏税,做些没胆
子的小生意。你灌饱了黄汤,大叫大嚷,说道扬州贩私盐的要是不服,尽管到鸣
玉坊来找你便是。我们这可不是来了吗?贾老六,你是天地会的好汉子,怎地做
了缩头乌龟啦?」

  其余十几名盐枭跟着叫嚷:「天地会的好汉子,怎么做了缩头乌龟?」

  「辣块妈妈,你们到底是天地会,还是缩头会哪?」

  那老者道:「这是贾老六一个儿胡说八道,可别牵扯上天地会旁的好朋友们。
咱们贩私盐的,原只挣一口苦饭吃,哪及得上天地会的英雄好汉?可是咱们缩头
乌龟倒是不做的。」

  等了好一会,始终不听得那天地会的贾老六搭腔。那老者喝道:「各处屋子
都去瞧瞧,见到那姓贾的缩头老兄,便把他请出来。这人脸上有个大刀疤,好认
得很。」

  众盐枭轰然答应,便一间间屋子去搜查。

  忽然东边厢房中有个粗豪的声音喝道:「谁在这里大呼小叫,打扰老子寻快
活?」

  众盐枭纷纷呼喝:「贾老六在这里了!」

  「贾老六,快滚出来!」

  「他妈的,这狗贼好大胆子!」

  东厢房那人哈哈大笑,说道:「老子不姓贾,只是你们这批家伙胡骂天地会,
老子可听着不大顺耳。老子不是天地会的,却知道天地会的朋友们个个是英雄好
汉。你们这些贩私盐的,跟他们提鞋儿、抹屁股也不配。」

  众盐枭气得哇哇大叫,三名汉子手执钢刀,向东厢房扑了进去。却听得「哎
唷」、「啊哟」连声,三人一个接一个地倒飞出来,摔在地下。一名大汉手中钢
刀反撞自己额头,鲜血长流,登时晕去。跟着又有六名盐枭先后抢进房去,但听
得连声呼叫,那六人一个个又都给摔了出来。这些人兀自喝骂不休,却已没人再
抢进房去。

  那老者走上几步,向内张去,朦胧中见一名虬髯大汉坐在床上,头上包了白
布,脸上并无刀疤,果然不是贾老六。那老者大声问道:「阁下好身手,请问尊
姓大名?」

  房内那人骂道:「你爷爷姓什么叫什么,老子自然姓什么叫什么。好小子,
连你爷爷的姓名也忘记了。」

  站在一旁的众妓女之中,突然有个三十来岁的中年妓女「格格」一声,笑了
出来。一名私盐贩子抢上一步,啪啪两记耳光,打得那妓女眼泪鼻涕齐流。那盐
枭骂道:「他妈的臭婊子,有什么好笑?」

  那妓女吓得不敢做声。

  蓦地里大堂旁钻出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大声骂道:「你敢打我妈!你这死
乌龟、烂王八,你出门便给天打雷劈,你手背手掌上马上便生烂疔疮,烂穿你手,
烂穿舌头,脓血吞下肚去,烂断你肚肠。」

  那盐枭大怒,伸手去抓那孩子。那孩子一闪,躲到了一名盐商后面。那盐枭
左手将那盐商一推,将他推得摔了一跤,右手一拳,往那孩子背心重重捶了下去。
那中年妓女大惊,叫道:「大爷饶命!」那孩子甚是滑溜,一矮身,便从那盐枭
胯下钻了过去,伸手抓出,正好抓住他阴囊,使劲猛捏,只痛得那大汉哇哇怪叫。
那孩子却已逃了开去。

  那盐枭气无可泄,砰的一拳,打在那中年妓女脸上。那妓女立时晕了过去。
那孩子扑到她身上,叫道:「妈,妈!」

  那盐枭抓住孩子后领,将他提了起来,正要伸拳打去,那老者喝道:「别胡
吵!放下小娃子。」

  那盐枭放下孩子,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将他踢得几个筋斗翻将出去,砰的
一声,撞在墙上。

  那老者向那盐枭横了一眼,对着房门说道:「我们是青帮弟兄,只因天地会
一位姓贾的朋友公然辱骂青帮,说在鸣玉坊中等候我们来评理,因此前来找人。
阁下既不是天地会的,又跟敝帮河水不犯井水,如何便出口伤人?请阁下留下姓
名,我们帮主查问起来,也好有个交代。」

  房里那人笑道:「你们要寻天地会的朋友算账,跟我什么相干?我自在这里
风流快活,大家既然河水不犯井水,那便别来打扰老子兴头。不过我劝老兄一句,
天地会的人,老兄是惹不起的,给人家骂了,也还是白饶,不如夹起尾巴,乖乖
地去贩私盐、赚银子吧。」

  那老者怒道:「江湖之上,倒没见过你这等不讲理的人。」

  房里那人冷冷地道:「我讲不讲理,跟你有甚相干?莫非你想招郎进舍,要
叫我姊夫?」

  便在此时,门外悄悄闪进三个人来,也都是盐贩子打扮。一个手拿链子枪的
瘦子低声问道:「点子是什么来头?」

  那老者摇头道:「他不肯说,但口口声声给天地会吹大气,说不定那姓贾的
便躲在他房里。」

  那瘦子一摆链子枪,头一撇。那老者从腰间取出两柄尺来长的短剑。突然之
间,四人一齐冲进房中。

  只听得房中兵刃相交之声大作,那丽春院乃鸣玉坊四大院子之一,每间房都
摆设得极为考究,梨木桌椅,红木床榻。乒乓喀喇之声不绝,显是房中用具一件
件碎裂。老鸨脸上肥肉直抖,口中念佛,心痛无已。那四名盐枭不断吆喝呼叫,
房中那客人却默不作声。厅堂上众人都站得远远的,唯恐遭上池鱼之殃。但听得
兵刃碰撞之声越来越快,忽然有人长声惨呼,猜想是一名盐枭头目受了伤。

  那踢倒了孩子的大汉阴囊兀自痛得厉害,见那孩子从墙边爬起,恼怒之下,
又挥拳向他打去。那孩子侧身闪避,那大汉反手一记耳光,打得那孩子转了两个
圈。众龟奴、盐商眼见这盐枭如此凶狠,再打下去势必要将那孩子活活打死,可
是谁也不敢出言相劝。那大汉右拳举起,又往孩子头顶击落。那孩子向前一冲,
无地可避,便即推开厢房房门,奔了进去。厅上众人都「啊」的一声。那大汉一
怔,却不敢冲入房中追打。

  那孩子奔进厢房,一时瞧不清楚,突然间兵刃相交,当的一声,迸出几星火
花,只见床上坐着一人,满头缠着白布绷带,形状可怖。

  他只吓得「啊」的一声大叫。

  火星闪过,房中又黑,厅上灯烛之光从房门中照映进来,渐渐看清,那头缠
绷带之人手握单刀,挥舞格斗。

  四名盐枭头目已只剩下两名,两名瘦子都躺在地下,只手握双短剑的老者和
一名魁梧汉子仍在相斗。

  那孩子心想:「这人头上受了重伤,站都站不起来,打不过这些私盐贩子的。

  老子得赶快逃走。但不知妈妈怎样了?」

  他想起母亲为人殴辱,气往上冲,隔着厢房门大骂:「贼王八,你奶奶的熊,
我操你十八代祖宗的臭盐皮……你私盐贩子家里盐多,奶奶、老娘、老婆、妹子
死了,都用盐腌了起来,拿到街上当母猪肉卖,一文钱三斤,可没人买这臭咸肉
……」

  厅上那盐枭听他骂得恶毒阴损,心下大怒,想冲进房去抓来几拳打死,却又
不敢进房。

  房中那人突然间单刀侧过,唰的一声,砍入那魁梧大汉的左肩,砍断了肩骨。

  那大汉惊天动地般大声呼叫,摇摇欲倒。

  那老者双剑齐出,刺向那人胸口。

  那人举刀格开,便在此时,啪的一声闷响,那大汉一鞭击中他右肩,单刀当
啷落地。

  那老者一声吆喝,双剑疾刺。

  那人左掌翻出,喀喇喇几声响,那老者肋骨纷断,直飞出房,狂喷鲜血,晕
倒在地。

  那大汉虽左肩重伤,仍然勇悍之极,举起钢鞭,向那人头顶击落。

  那人却不闪避,竟似筋疲力尽,已然动弹不得。

  那大汉的力气也所余无几,钢鞭击落之势甚缓。

  那孩子眼见危急,起了敌忾同仇之心,疾冲而前,抱住那大汉的双腿,猛力
向后拉扯。这大汉少说也有二百来斤,那孩子瘦瘦小小,平时休想动他分毫,但
此刻他重伤之下,全仗一口气支持,突然给那孩子一拉,一跤摔倒,躺在血泊中
动也不动了。

  床上那人喘了几口气,大声笑道:「有种的进来打!」

  那孩子连连摇手,要他不可再向外人挑战。当那老者飞出房外之时,撞得厢
房门忽开忽合,此刻房门兀自来回晃动,厅上烛光射进房来,照在那人虬髯如草、
满染血污的脸上,说不出的狰狞可畏。

  厅上众盐枭瞧不清房中情形,骇然相顾,只听得房中那人又喝:「王八蛋,
你们不敢进来,老子就出来一个个杀了。」

  众盐枭一声喊,抬起地下伤者,纷纷夺门而出。

  那人哈哈大笑,低声道:「孩子,你……你去将门闩上了。」

  那孩子心想这门是非闩不可的,忙应道:「是!」将房门闩上,慢慢走到床
前,黑暗中只闻到一阵阵血腥气。

  那人道:「你……你……」一句话未说完,忽然身子一侧,似乎晕了过去,
身子摇晃,便欲掉下床来。那孩子忙抢上扶住,这人身子极重,奋力将他扶正,
将他脑袋放在枕上。那人呼呼喘气,隔了一会,低声道:「那些贩盐的转眼又来,
我力气未复,可得避……避他妈的一避。」

  伸手撑起身子,似是碰到了痛处,大声哼叫:「哎哟喂!」

  那孩子过去扶他,那人道:「拾起刀,递给我!」

  那孩子拾起地下单刀,递入他右手,那人缓缓从床上下来,身子不住摇晃。
那孩子走过去,将右肩承在他左腋之下。那人道:「我要出去了,你别扶我。否
则给那些贩盐的见到,连你也杀了。」

  那孩子道:「他妈的,杀就杀,我可不怕,咱们好朋友讲义气,非扶你不可。」

  那人哈哈大笑,笑声中夹着连连咳嗽,笑道:「你跟我讲义气?」

  那小孩道:「干吗不讲?好朋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扬州市上茶馆中颇多说书之人,讲述《三国志》、《水浒传》、《大明英烈
传》等英雄故事。这小孩日夜在妓院、赌场、茶馆、酒楼中钻进钻出,替人跑腿
买物,揩点油水,讨几个赏钱,一有空闲,便蹲在茶桌旁听白书。他对茶馆中茶
博士大叔前大叔后地叫得口甜,茶博士也就不赶他走。他听书听得多了,对故事
中英雄好汉甚为心醉,见此人重伤之余,仍能连伤盐枭头目,心下仰慕,书中英
雄常说的语句便即脱口而出。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这两句话说得好。老子在江湖上听人说过了几千百
遍,有福共享的家伙见得多了,有难同当的人却碰不到几个。咱们走吧!」

  那小孩子以右肩承着那人左臂,打开房门,走到厅上。众人一见,都骇然失
色,四散避开。那小孩的母亲叫道:「小宝,小宝,你去哪里?」

  那小孩道:「我送这位朋友出门,就回来的。」

  那人笑道:「这位朋友!哈哈,我成了你的朋友啦!」

  小孩的母亲叫道:「不要去,你快躲起来。」

  那孩子笑了笑,迈着大步走出大厅。

  两人走出丽春院,巷中静悄悄的竟然无人,想必众盐枭遇上劲敌,回头搬救
兵去了。

  那人转出巷子,来到小街上,抬头看了看天上星辰,道:「咱们向西走!」
走出数丈,迎面赶来一辆驴车。那人喝道:「雇车!」赶车的停了下来,见二人
满身血污,脸有讶异疑忌之色。那人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约有四五两重,道:
「银子先拿去!」那赶车的见银锭不小,当即停车,放下踏板。

  那人慢慢将身子移到车上,从怀中摸出一只十两重的元宝,交给那小孩,说
道:「小朋友,我走了,这只元宝给你。」

  那小孩见到这只大元宝,不禁咕嘟一声,吞了口馋诞,暗暗叫道:「好家伙!」
但他听过不少侠义故事,知道英雄好汉只交朋友,不爱金钱,今日好容易有机会
做上英雄好汉,说什么也要做到底,可不能脓包贪钱,大声道:「咱们只讲义气,
不要钱财。你送元宝给我,便是瞧我不起。你身上有伤,我送你一程。」

  那人一怔,仰天狂笑,说道:「好极,好极,有点意思!」

  将元宝收入怀中。那小孩爬上驴车,坐在他身旁。

  车夫问道:「客官,去哪里?」

  那人道:「到城西,得胜山!」

  车夫一怔,道:「得胜山?这深更半夜去城西吗?」

  那人道:「不错!」手中单刀在车辕上轻轻一拍。车夫心中害怕,忙道:
「是,是!」

  放下车帷,赶驴出城。那人闭目养神,呼吸急促,有时咳嗽几声。

  得胜山在扬州城西北三十里的大仪乡,南宋绍兴年间,韩世忠曾在此处大破
金兵,因此山名「得胜」。

  车夫赶驴甚急,只一个多时辰,便到了山下,说道:「客官,得胜山到啦!」

  那人见那山只七八丈高,不过是个小丘,「呸」的一声,问道:「这便是他
妈的得胜山吗?」

  车夫道:「正是!」那小孩道:「这确是得胜山。

  我妈和姊妹们去英烈夫人庙烧香,我跟着来,曾在这里玩过。再过去一点子
路,便是英烈夫人庙了。」

  那英烈夫人庙供奉的是韩世忠夫人梁红玉,扬州人又称之为「异娼庙」。

  梁红玉年轻时做过妓女,风尘中识得韩世忠。

  扬州妓女每年必到英烈夫人庙烧香许愿,祈祷这位宋朝的安国夫人有灵,照
顾后代的同行姊妹。

  那人道:「你既知道,就不会错。下去吧。」

  那小孩跳下车来,扶着那人下车,见四周黑沉沉的,心想:「是了,此地是
荒野,躲在这里,那些贩盐的杀坯一定找不到。」

  赶车的生怕这满身是血之人又要他载往别处,拉转驴头,扬鞭欲行。那人道:
「且慢,你将这个小朋友带回城去。」

  车夫道:「是!」那小孩道:「我便多陪你一会。明儿一早,我好给你去买
馒头吃。」

  那人道:「你真的要陪我?」

  那小孩道:「没人服侍你,可不大对头。」

  那人又哈哈大笑,对车夫道:「那你回去吧!」车夫忙不迭地赶车便行。

  那人走到一块岩石上坐下,见驴车走远,四下里更无声息,突然喝道:「柳
树后面的两个乌龟王八蛋,给老子滚了出来。」

  那小孩吓了一跳,心道:「这里有人?」

  果见柳树后两人慢慢走出来,两人白布缠头,青带系腰,自是盐枭一伙了。
两人手中所握钢刀一闪一闪,走了两步,便即站住。那人喝道:「乌龟儿子王八
蛋,从窖子里一直钉着老子到这里,却不上来送死,干什么了?」

  那小孩心道:「是了,他们要查明这人到了哪里,好搬救兵来杀他。」

  那两人低声商议了几句,转身便奔。那人急跃而起,待要追赶,「唉」的一
声,复又坐倒。他重伤之余,已无力追人。

  那小孩心道:「驴车已去,我们俩没法走远,这两人去通风报讯,大队人马
杀来,那可糟糕。」

  突然间放声大哭,叫道:「啊哟,你怎么死了?死不得啊,你不能死啊!」

  二名盐枭正自狂奔,忽听得小孩哭叫,一怔之下,立时停步转身,只听得他
大声哭叫:「你怎么死了?」

  不由得又惊又喜。

  一人道:「这恶贼死了?」

  另一人道:「他受伤很重,挨不住了。这小鬼如此哭法,自然是死了。」

  远远望去,只见那人蜷成一团,躺在地下。

  先一人道:「就算没死,也不用怕他了。咱们割了他脑袋回去,岂不是大功
一件?」

  另一人道:「妙极!」两人手挺单刀,慢慢走近。

  只听那小孩兀自捶胸顿足,放声号啕,叫道:「老兄,你怎么忽然死了?那
些贩私盐的追来,我怎抵挡得了?」

  那二人大喜,奔跃而前。一人喝道:「恶贼,死得正好!」

  抓住了那小孩的背心,另一人便举刀往那人颈中砍去。突然间刀光闪动,一
人脑袋飞去,抓住小孩之人自胸至腹,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那人哈哈大笑,撑
起身来。

  那小孩哭道:「啊哟,这位贩私盐的朋友怎地没了脑袋?你两位老人家去见
阎王,又有谁回去通风报讯哪?这可不是糟了吗?」

  说着忍不住大笑。

  那人笑道:「你这小鬼当真聪明,哭得也真像。若不是这么一哭,这两个王
八蛋还真不会过来。」

  那小孩笑道:「要装假哭,还不容易?我妈要打我,鞭子还没上身,我已哭
得死去活来,她下鞭时自然不会重了。」

  那人道:「你娘干吗打你?」

  那小孩道:「那不一定,有时是我偷了她的钱,有时为了我作弄院中的闵婆、
尤叔。」

  那人叹了口气,说道:「这两个探子倘若不杀,可当真有些儿不妙。喂,刚
才你假哭时,怎地不叫我老爷、大叔,却叫我老兄?」

  那小孩道:「你是我朋友,自然叫你老兄。你是他妈的什么老爷了?你如要
我叫你老爷,鬼才理你?」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很好!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孩道:「你问我尊姓大名吗?我叫小宝。」

  那人笑道:「你大名叫小宝,那么尊姓呢?」

  那小孩眉头一皱,说道:「我……我尊姓韦。」

  这小孩生于妓院之中,母亲叫做韦春芳,父亲是谁,连他母亲也不知道,人
人一向都叫他小宝,也从来没人问他姓氏。此刻那人忽然问起,他就将母亲的姓
搬了出来。这韦小宝生于妓院,长于妓院,从没读过书。他自称「尊姓大名」,
倒非说笑,只是听说书的常说「尊姓大名」,不知乃是向别人说话时的尊敬称呼,
用在自己身上可不合适。

  他跟着问:「那你尊姓大名叫什么?」

  那人微微一笑,说道:「你既当我是朋友,我便不能瞒你。我姓茅,茅草之
茅,不是毛虫之毛,排行第十八。茅十八便是我了。」

  韦小宝「啊」的一声,跳了起来,说道:「我听人说过的,官府……官府不
是正在捉拿你吗?说你是什么江洋大盗。」

  茅十八「嘿」的一声,道:「不错,你怕不怕我?」

  韦小宝笑道:「怕什么?我又没金银财宝,你要抢钱,也不会抢我。江洋大
盗又打什么紧?《水浒传》上林冲、武松那些英雄好汉,也都是大强盗。」

  茅十八很高兴,说道:「你拿我跟林冲、武松那些大英雄相比,可好得很。
官府要捉拿我,你是听谁说的?」

  韦小宝道:「扬州城里贴满了榜文,说是捉拿江洋大盗茅十八,又是什么格
杀不论,只要有人杀了你,赏银二千两,倘若有人通风报信,因而捉到你,那就
少赏些,赏银一千两。昨天我还在茶馆听大家谈论,说道你这样大本事,要捉住
你,杀了你,那是不用想了,最好是知道你的下落,向官府通风报信,领得一千
两银子赏格,倒是一注横财。」

  茅十八侧着头看着他,「嘿」的一声。

  韦小宝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我如得了这一千两赏银,我和妈娘儿俩可有得
花了,鸡鸭鱼肉,赌钱玩乐,几年也花不光。」

  见茅十八仍侧头瞧着自己,脸上神气有些古怪,韦小宝怒道:「你心里在想
什么?你猜我会去通风报信,领这赏银?」

  茅十八道:「是啊,白花花的银子,谁又不爱?」

  韦小宝怒骂:「操你奶奶!出卖朋友,还讲什么江湖义气?」

  茅十八道:「那也只好由得你。」

  韦小宝道:「你既信不过我,为什么说了真名字出来?你头上脸上缠了这许
多布条,跟榜文上的图形全不同了。你不说你是茅十八,谁又认得你?」

  茅十八道:「你说咱们有福共享,有难共当。我如连自己姓名身分也瞒了你,
那还算什么他妈巴羔子的好朋友?」

  韦小宝大喜,说道:「对极!就算有一万两、十万两银子赏金,老子也决不
会去通风报信。」

  心中却想:「倘若真有一万两、十万两银子的赏格,出卖朋友的事要不要做?」

  颇有点打不定主意。

  茅十八道:「好,咱们便睡一会,明日午时,有两个朋友要来找我。我们约
好在扬州城西得胜山相会,死约会,不见不散。」

  韦小宝乱了一日,早已神困眼倦,听他这么一说,靠在树干上便即睡着了。

  次日醒来,只见茅十八双手按胸,笑道:「你也醒了,你把这两个死人拖到
树后面去,将三把刀子磨一磨。」

  韦小宝依言拖开死人,其时朝阳初升,这才看清楚茅十八约莫四十来岁年纪,
手臂上肌肉盘虬,目闪精光,神情威猛,当下将三柄钢刀拿到溪水之旁,蘸了水,
在一块石头上磨了起来。心想:「对付盐贩子,有一把刀也够了。倘若这茅老兄
给人杀了,余下两柄刀又磨来干什么?难道让人用来杀我韦小宝吗?」

  他向来懒惰,装模作样地磨了一会刀,道:「我去买些油条馒头来吃。」

  茅十八道:「哪里有油条馒头卖?」

  韦小宝道:「过去那边没多远,有个小市镇。茅大哥,你身边银子,借几两
来使使?」

  茅十八一笑,又取出那只元宝,说道:「哥儿俩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
的,拿去使便了,说什么借不借的?」

  韦小宝大喜,心想:「这好汉真拿我当朋友看待,便有一万两银子的赏格,
我也不能去报官。十万两呢?这倒有点儿伤脑筋。呸,凭他这副德性,值得这么
多银子?我也不用伤脑筋啦。」

  接过银子,问道:「要不要给你买什么伤药?」

  茅十八道:「不用了,我自己有伤药。」

  韦小宝道:「好,我去了。茅大哥,你放心,倘若公差捉住了我,就算杀了
我脑袋,我也决不说你就是茅十八,最多说你叫『茅王八』。」

  茅十八骂了声:「他妈的!」

  韦小宝自言自语:「你还有两个朋友来,最好再买一壶酒,来几斤熟牛肉。」

  茅十八喜道:「有酒肉最好,快去快回,吃饱了好厮杀。」

  韦小宝惊道:「盐贩子知道你在这里?就要追来?」

  茅十八道:「不是!我约了别的人到得胜山来打架,否则巴巴地赶来干什么?」

  韦小宝吁了口气,道:「你身上有伤,怎能再打架?这场架嘛,我瞧等伤好
了再打不迟,只不过……只不过就怕人家不肯。」

  茅十八道:「呸,人家是有名的英雄好汉,怎能不肯?是我不肯。今天是三
月廿九,是不是?半年之前,这场架便约好了的。后来我给官府捉了关在牢里,
牵记着这场约会,非来不可,只好越狱赶来,越狱时杀了几个鹰爪孙,扬州城里
才这么闹得乱糟糟的,悬下他妈的赏格捉拿老子。他奶奶的,偏生前天又遇上好
几个功夫很硬的鹰爪子,杀了他们三个,自己竟还受了点伤,也真算倒足了大霉。」

  韦小宝道:「好,我赶去买些吃的,等你吃饱了好打架。」

  当即拔足快奔,转过山坡,奔了六七里路,见到一个小市镇,心下盘算:
「茅大哥伤得路也走不动,怎能跟人家打架?他说对方是有名的英雄好汉,武功
定然了得,我怎地帮他个忙才好。」

  手里捧着银子,心痒难搔,一生之中,手里从来没拿过这许多银子,须得怎
生大花一场,这才痛快。

  走到熟肉铺中,买了两斤熟牛肉、一只酱鸭,再去买了两瓶黄酒,剩下的银
子仍是不少,又买了十来个馒头、八根油条,只多用了二十几文,忽想:「我去
买些绳索,在地下结成了绊马索。打架之时,对方不小心在绳索上一绊,摔倒在
地,茅大哥就可一刀将他杀死。」

  他想起说书先生说故事,大将上阵交锋,马足遭绊,摔将下来,敌将手起刀
落,将之砍为两段,便兴匆匆地去买绳索。来到一家杂货铺前,见铺中一排放着
四只大缸,一缸白米,一缸黄豆,一缸盐,另一缸是碎石灰。立时想起:「去年
仙女桥边私盐帮跟人打架,给人家用石灰撒在眼里,登时反胜为败。我怎地没想
到这个主意?」

  绳索也不买了,买了一袋石灰,负在背上,回到茅十八身边。

  茅十八躺在树边睡觉,听到他脚步声,便即醒了,打开酒瓶,喝了两口,大
声赞好,问道:「你喝不喝?」

  韦小宝从来不喝酒,这时要充英雄好汉,接过酒瓶便喝了一大口,只觉一股
热气通入肚中,登时大咳起来。茅十八哈哈大笑,说道:「小英雄喝酒的功夫可
还没学会。」

  忽听得远处有人朗声道:「十八兄,别来好啊?」

  茅十八道:「吴兄、王兄,你两位也很清健啊!」

  韦小宝的心突突乱跳,抬头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大路上两个人快步走来,
顷刻间便到了面前。

  一人是老头子,一部白胡须直垂至胸,面皮红润泛光,没半点皱纹。另一个
是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矮矮胖胖,是个秃子,后脑拖着条小辫子,前脑光滑如剥
壳鸡蛋。

  茅十八拱手道:「兄弟腿上不方便,不能起立行礼了。」

  那秃头眉头微微一皱。那老者笑道:「何必客气?」

  韦小宝心想:「茅大哥为人太过老实,自己腿上有伤,怎能说给人家听?」

  茅十八道:「这里有酒有肉,两位吃一点吗?」

  那老人道:「叨扰了!」坐在茅十八身侧,接过酒瓶。韦小宝大喜:「原来
这两人是茅大哥的朋友,不是跟他来打架的,那可妙得紧。待会敌人到来,这两
人也可帮着打架。」

  那老者将酒瓶凑到口边,待要喝酒,那秃头说道:「吴大哥,这酒不喝也罢!」

  那老者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说道:「十八兄是铁铮铮的好汉子,酒中难道
还会有毒?」

  咕嘟咕嘟喝了两口,将酒瓶递给秃头,道:「你不喝酒,那可瞧不起好朋友
了。」

  那秃头神色有些犹豫,但对老者之言似是不便违拗,接过酒瓶,刚放到口边,
茅十八夹手夺过,说道:「酒不够啦!王兄又不爱喝酒,省几口给我。」

  仰头喝了两大口。

  那秃头脸上一红,坐下来抓起牛肉便吃。

  茅十八道:「我给两位引见一位好朋友。」

  指着老者道:「这位吴老爷子,大号叫作大鹏,江湖上人称『摩云手』,拳
脚功夫,武林中大大有名。」

  那老者笑道:「茅兄给我脸上贴金了。」

  说着左右顾视,不见另有旁人,不禁颇为诧异。茅十八指着那秃子道:「这
位王师傅单名一个『潭』字,外号『双笔开山』,一对判官笔使将出来,当真出
神入化。」

  那秃头道:「茅兄取笑了,在下是你的手下败将,惭愧得紧。」

  茅十八道:「不敢当。」

  指着韦小宝道:「这位小朋友是我新交的好兄弟……」

  他说到这里,吴王二人愕然相顾,跟着一齐凝视韦小宝,看不出这个又干又
瘦的十二三岁小孩子是什么来头,只听茅十八续道:「这位小朋友姓韦,名小宝,
江湖上人称……人称,嗯,他的外号,叫做……叫做……」

  顿了一顿,才道:「叫做『小白龙』,水上功夫最是了得,在长江中游上三
日三夜,生食鱼虾,面不改色。」

  他要给这个新交的小朋友挣脸,不能让他在外人之前显得泄气,有心要吹嘘
几句,可是韦小宝全无武功,吴王二人都是行家,一伸手便知端的,难以瞒骗,
一凝思间,便说他水上功夫厉害,吴王二人是北地豪杰,不会水性,那便没法得
知真假。他接着说道:「你们三位都是好朋友,多亲近亲近。」

  吴王二人抱拳道:「久仰,久仰!」

  韦小宝依样学样,也抱拳道:「久仰,久仰!」

  又惊又喜:「茅大哥给我吹牛,其实我是什么江湖好汉了?跌入长江,立刻
淹死!但这西洋镜却拆穿不得。」

  四人过不多时,便将酒肉馒头吃得干干净净。这秃头王潭食量甚豪,初食时
有些顾忌,到后来放量大嚼,他独个儿所吃的牛肉、馒头和油条,几等于三人之
所食。

  茅十八伸衣袖抹了抹嘴,说道:「吴老爷子,这位小朋友水性固是极好,陆
上功夫却还没学,在下只好一对二。这可不是瞧不起两位。」

  吴大鹏道:「咱们这个约会,我看还是再推迟半年吧。」

  茅十八道:「那为什么?」

  吴大鹏道:「茅兄身上有伤,显不出真功夫。老朽打赢了固然没什么光彩,
打输了更加没脸见人。」

  茅十八哈哈一笑,说道:「有伤没伤,没多大分别,再等半年,岂不牵肚挂
肠?」

  左手扶着树干,慢慢站起,右手已握单刀,说道:「吴老爷子向来赤手空拳,
王兄便亮兵刃吧!」

  王潭道:「好!」伸手入怀,呛啷一声轻响,摸出一对判官笔来。

  吴大鹏道:「既然如此,王贤弟,你替愚兄掠阵。愚兄要是不成,你再上不
迟。」

  王潭应道:「是!」退开三步。吴大鹏左掌上翻,右手兜了个圈子,轻飘飘
挥掌向茅十八拍来。

  茅十八单刀斜劈,径砍他左臂。

  吴大鹏一低头,自他刀锋下抢进,左手向他右臂肘下拍去。

  茅十八侧身转在树旁,啪的一声响,吴大鹏那掌击上树干。

  这棵大树高五六丈,树身粗壮,给吴大鹏一拍,树上黄叶便似雨点般撒下来。

  茅十八叫道:「好掌力!」单刀拦腰挥去。

  吴大鹏纵起身子,从半空中扑将下来,白须飘扬,甚是好看。

  茅十八一招「西风倒卷」,单刀自下拖上。

  吴大鹏在半空中一个倒翻筋斗,跃了出去。

  茅十八这一刀和他小腹相距不到半尺。

  刀势固然劲急,吴大鹏的闪避也迅速灵动之极。

  韦小宝一生之中,打架是见得多了,但都是市井流氓抱腿拉辫、箍颈撞头的
烂打,除了昨日丽春院中茅十八恶斗盐枭之外,从未见过高手如此凶险的比武。
但见吴大鹏忽进忽退,双掌翻飞,茅十八将单刀舞得幻成一片银光,挡在身前。
吴大鹏几次抢上,都给刀光逼了出去。

  正斗到酣处,忽听得蹄声响动,十余人骑马奔来,都是官兵打扮。十余骑奔
到近处,散将开来,将四人围在垓心,为首的军官喝道:「且住!咱们奉命捉拿
江洋大盗茅十八,跟旁人并不相干,都退开了!」

  吴大鹏一听,住手跃开。茅十八道:「吴老爷子,鹰爪子又找上来啦!他们
冲着我来,你不用理会,再上啊!」

  吴大鹏向众官兵道:「这位兄台是安分良民,怎地是江洋大盗?你们认错了
人吧?」

  为首的军官冷笑道:「他是安分良民,天下的安分良民未免太多了。茅朋友,
你在扬州城里做下了天大的案子,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乖乖地跟我们去吧!」

  茅十八道:「你们等一等,且瞧我跟这两位朋友分了胜败再说。」

  转头向吴大鹏和王潭道:「吴老爷子,王兄,咱们今日非分胜败不可,再等
上半年,也不知我姓茅的还有没有性命。爽爽快快,两位一起上吧!」

  那军官喝道:「你们两个若不是跟茅十八一伙,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别惹事
上身。」

  茅十八骂道:「你奶奶的,大呼小叫干什么?」

  那军官道:「茅十八,你越狱杀人,那是扬州地方官的事,本来用不着我们
理会。不过听说你在窑子里大叫大嚷,说道天地会作乱造反的叛贼都是英雄好汉,
这话可是有的?」

  茅十八大声道:「天地会的朋友们当然是英雄好汉,难道倒是你这种给胡虏
舐卵蛋的汉奸,反而是英雄好汉?」

  那军官眼露凶光,喝道:「鳌少保派我们从北京到南方来,为的便是捉拿天
地会反贼。茅十八,你跟我们走!」

  说着转头向吴大鹏与王潭道:「两位正在跟这逆贼相斗,想来不是一路的了,
两位这就请便吧。」

  吴大鹏道:「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那军官在腰间一条黑黝黝的软鞭上一拍,说道:「在下『黑龙鞭』史松,奉
了鳌少保将令,擒拿天地会反贼。」

  吴大鹏点了点头,向茅十八道:「茅兄,天父地母!」

  茅十八睁大了双眼,问道:「你说什么?」

  吴大鹏微微一笑,道:「没什么,茅兄,你好像不是天地会的兄弟,却干吗
要大说天地会好话?」

  茅十八道:「天地会保百姓、杀胡虏,做的是英雄好汉勾当,自然是英雄好
汉了。

  江湖上有言道:『为人不识陈近南,就称英雄也枉然。

  『陈近南陈总舵主,便是天地会的头脑。天地会的朋友们,都是陈总舵主的
手下,岂有不是英雄好汉之理?」

  吴大鹏道:「茅兄可识得陈总舵主么?」

  茅十八怒道:「什么?你讥笑我不是英雄吗?」

  他为此发怒,自然是不识陈近南了。

  吴大鹏微笑道:「不敢。」

  茅十八又道:「难道你又识得陈总舵主了?」

  吴大鹏摇了摇头。

  史松向吴王二人问道:「你们两个识得天地会的人吗?要是有什么讯息,说
了出来,我们拿到了天地会的头目,好比那个陈近南什么的,鳌少保必定重重有
赏。」

  吴大鹏和王潭尚未回答,茅十八仰天大笑,说道:「发你妈的清秋大梦,凭
你这块料,也想去拿天地会的陈总舵主?你开口闭口的鳌少保,这鳌拜自称是满
洲第一勇士,武功到底怎样?」

  史松道:「鳌少保天生神勇,武功盖世,曾在北京街上一拳打死一头疯牛,
你这反贼也知道吗?」

  茅十八骂道:「他奶奶的,我就不信鳌拜有这等厉害,我正要上北京去斗他
一斗。」

  史松冷笑道:「凭你也配和鳌少保动手?他老人家伸一根手指头,就将你捺
死了。姓茅的,闲话别多说了,跟我们走吧!」

  茅十八道:「哪有这般容易?你们这里一共一十三人,老子以一敌十三,明
知打不过,也得打一打。」

  吴大鹏微笑道:「茅兄怎能如此见外?咱们是以三敌十三,一个打四个,未
必便输。」

  史松和茅十八都是一惊。史松道:「两位别转错了念头,造反助逆,可不是
好玩的。」

  吴大鹏笑道:「助逆那也罢了,造反却是不敢。」

  史松道:「助逆即是造反!你们两个想清楚些,是不是帮定了这反贼?」

  吴大鹏道:「半年之前,茅兄和这位王兄弟约定了,今日在这里以武会友,
并将在下牵扯在内。想不到官府不识趣,将茅兄关在狱里。他是言而有信的好汉
子,今日若不践约,此后在江湖上如何做人?他越狱杀人,都是给官府逼出来的。
这叫做官逼民反,不得不反。史大人,你如卖老汉面子,那就收队回去,待老汉
和茅兄较量一下手底下功夫,明日你捉不捉他,老汉和王兄弟就管不了啦!」

  史松道:「不成!」

  军官队中忽有一人喝道:「老家伙,哪有这么多说的?」

  说着拔刀出鞘,双腿一夹,纵马冲将过来,高举单刀,便向吴大鹏头顶砍落。
吴大鹏斜身闪过了他这一刀,右臂探出,身子纵起,抓住了他背心,顺手将他摔
了出去。

  众军官大叫:「反了,反了!」

  纷纷跃下马来,向吴大鹏等三人围了上去。

  茅十八大腿受伤,倚树而立,手起刀落,便劈死了一名军官,钢刀横削,又
一名军官让他拦腰斩死。余人见他悍勇,一时不敢逼近。史松双手叉腰,骑在马
上掠阵。

  韦小宝本给军官围在垓心,当史松和茅十八、吴大鹏二人说话之际,他一步
一步地退出圈子。众军官也不知这干瘦小孩在这里干什么,谁也不加理会。待得
众人动上手,他已躲在数丈外的一株树后,心想:「我快快逃走呢,还是在这里
瞧着?茅大哥他们只三个人,定会给这些官兵杀了。这些军爷会不会又来杀我?」

  转念又想:「茅大哥当我是好朋友,说过有难同当,有福共享。我如悄悄逃
走,可太也不讲义气。」

  吴大鹏挥掌劈倒一名军官。王潭使开双笔,和三名军官相斗。这时茅十八又
将一名军官右腿砍断。这军官倒在血泊之中,大声呼叫喝骂,声音凄厉。

  史松一声长啸,黑龙鞭出手,跟着纵身下马。他双足尚未落地,鞭梢已向茅
十八卷去。茅十八使开「五虎断门刀」刀法,见招拆招,史松的软鞭一连七八招
厉害招数,都给他单刀挡了回来。但听得吴大鹏长声吆喝,一人飞了出去,啪哒
一响,掉在地下,军官中又少了一人。

  这边王潭以一敌三,却渐落下风,左腿上给锯齿刀拉了一条口子,鲜血急喷。
他一跛一拐,浴血苦斗。围着吴大鹏急斗的三人武功均颇不弱,双刀一剑,在他
身边转来转去,吴大鹏的摩云掌力一时打不到他们身上。

  史松软鞭越使越快,但始终奈何不了茅十八,突然一招「白蛇吐信」,鞭梢
向茅十八右肩点去。茅十八举刀竖挡,不料史松这一招乃是虚招,手腕抖动,先
变「声东击西」,再变「玉带围腰」,黑龙鞭倏地挥向左方,随即圈转,自左至
右,远远向茅十八腰间围来。

  茅十八双腿行走不便,全仗身后大树支撑。

  史松这一招「玉带围腰」卷将过来,本来只须向前蹿出,或往后纵跃,即能
避过,但此刻却非硬接硬架不可,于是单刀对准敌鞭鞭梢拍落。

  史松陡然放手,松脱鞭柄,那软鞭一沉,忽地兜转,迅速卷将过来,将茅十
八绕在树上,绕了三匝,噗的一声,鞭梢击中他右胸。

  史松要将茅十八生擒,以便逼问天地会的讯息,眼见吴大鹏和王潭尚未降服,
急欲取下软鞭使用,当即俯身拾起地下丢弃的一柄单刀,要砍下茅十八的一条右
臂。

  他拾刀在手,刚抬起身,蓦地里白影晃动,无数粉末冲进眼里、鼻里、口里,
一时气为之窒,跟着双眼剧痛,犹似万枚钢针同时扎刺一般,待欲张口大叫,满
嘴粉末,连喉头也嗌住了,叫不出声来。这一下变故突兀之极,饶是他老于江湖,
却也心慌意乱,手一松,单刀跌落,双手去揉擦眼睛,只一擦便即恍然:「啊哟,
敌人将石灰撒入了我眼睛。」

  生石灰遇水即沸,立即将他双眼烧烂,便在此时,肚腹上忽地冰凉,一柄单
刀插入了肚中。

  茅十八为软鞭绕身,眼见无幸,陡然间白粉飞扬,史松单刀脱手,双手去揉
擦眼睛,正诧异间,只见韦小宝拾起单刀,一刀插入史松肚中,随即转身又躲在
树后。

  史松摇摇晃晃,转了几转,翻身摔倒。几名军官大惊,齐叫:「史大哥,史
大哥!」

  吴大鹏左掌一招「铁树开花」,掌力吐处,一名军官身子飞出数丈,口中鲜
血狂喷,余下五人眼见不敌,无心恋战,转身便奔,连坐骑也不要了。

  吴大鹏回头说道:「茅兄当真了得,这黑龙鞭史松武功高强,今日命丧你手!」

  他见史松肚腹中刀而死,想来自是茅十八所杀。

  茅十八摇头道:「惭愧!是韦小兄弟杀的。」

  吴王二人大为诧异,齐声道:「是这小孩所杀?」

  他二人适才忙于对付敌人,没见到韦小宝撒石灰。地下满是死尸鲜血,伤者
身上滚得满身是泥,虽有石灰粉末撒在地下,他二人也没留意。

  茅十八左手抓住黑龙鞭鞭梢,抖开软鞭,呼的一声,抽在史松头上。史松肚
腹中刀,一时未死,给这一鞭击正天灵盖,立时毙命。茅十八叫道:「韦兄弟,
你好功夫啊!」

  韦小宝从树后转出,想到自己居然杀了一个官老爷,心中有一分得意,倒有
九分害怕。

  吴王二人将信将疑,上上下下地向韦小宝打量,但见他脸色苍白,全身发抖,
双目含泪,摇摇晃晃地立足不定,只像随时随刻要放声大哭,又或大叫:「我的
妈啊!」说什么也不像是杀了黑龙鞭史松之人。

  吴大鹏道:「小兄弟,你使什么招式杀了此人?」

  韦小宝颤声道:「我……我……是我杀了这……官……官老爷吗?不,不是
我杀的,不……不是我……」

  他知杀官之罪极大,心慌意乱之下,惟有拚命抵赖。

  茅十八皱起眉头,摇了摇头,说道:「吴老爷子、王兄,承你二位拔刀相助,
救了兄弟性命。咱们还打不打?」

  吴大鹏道:「救命之话,休得提起。王兄弟,我看这场架是不必打了?」

  王潭道:「不打了!我和茅兄原没什么深仇大怨,大家交上了朋友,岂不是
好?茅兄武功高强,有胆量,有见识,兄弟是十分佩服的。」

  吴大鹏道:「茅兄,咱们就此别过,山长水远,后会有期。茅兄十分钦佩天
地会的陈总舵主,这一句话,兄弟当设法带给陈总舵主他老人家知晓。」

  茅十八大喜,抢上一步,说道:「你……你……识得陈总舵主?」

  吴大鹏笑道:「我和这位王兄弟,都是天地会宏化堂属下的小角色。承茅大
哥对敝会如此瞧得起,别说大伙儿本来没什么过节,就算真有梁子,那也是一笔
勾销了。」

  茅十八又惊又喜,说道:「原来……原来你果然识得陈近南。」

  吴大鹏道:「敝会弟兄众多,陈总舵主行踪无定,在下在会中职司低下,的
确没见过陈总舵主的面,刚才并不是有意相欺。」

  茅十八道:「原来如此。」

  吴大鹏一拱手,转身便行,双掌连扬,啪啪之声不绝,在每个躺在地下的军
官身上补了一掌,不论那军官本来是死是活,再中了他的摩云掌力,死者筋折骨
裂,活着的也即气绝。

  茅十八低声喝彩:「好掌力!」见二人去得远了,喃喃地道:「原来他二人
倒是天地会的。」

  隔了一会,向韦小宝道:「去牵匹马过来!」

  韦小宝从未牵过马,见马匹身躯高大,心中害怕,从马匹身后慢慢挨近。茅
十八喝道:「向着马头走过去。你从马屁股后过去,马儿要飞腿踢你。」

  韦小宝绕到马前,伸手去拉缰绳,那马倒甚驯良,跟着他便走。

  茅十八撕下衣襟,裹了右臂的伤口,左手在马鞍上一按,跃上马背,说道:
「你回家去吧!」韦小宝问道:「你到哪里去?」

  茅十八道:「你问来干吗?」

  韦小宝道:「咱们既是朋友,我自然要问问。」

  茅十八脸一沉,骂道:「你奶奶的,谁是你朋友?」

  韦小宝退了一步,小脸儿涨得通红,泪水在眼中滚来滚去,不明白他为什么
好端端突然大发脾气。

  茅十八道:「你为什么用石灰撒在那史松眼里?」

  声音严厉,神态更十分凶恶。

  韦小宝很害怕,退了一步,颤声道:「我……我见他要杀你。」

  茅十八问道:「石灰哪里来的?」

  韦小宝道:「我……我买的。」

  茅十八道:「买石灰来干什么?」

  韦小宝道:「你说要跟人打架,我见你身上有伤,所以……所以买了石灰粉
帮你。」

  茅十八大怒,骂道:「小杂种,你奶奶的,这法子哪里学来的?」

  韦小宝的母亲是娼妓,不知生父是谁,最恨的就是人家骂他小杂种,不由得
怒火上冲,也骂道:「你奶奶的老杂种,我操你茅家十七八代老祖宗,乌龟王八
蛋,你管我从哪里学来的?你这臭王八,死不透的老甲鱼……」

  一面骂,一面躲到了树后。

  茅十八双腿一夹,纵马过来,长臂伸处,便将他后颈抓住,提了起来,喝道:
「小鬼,你还骂不骂?」

  韦小宝双足乱踢,叫道:「你这贼王八,臭乌龟,路倒尸,给人斩上一千刀
的猪猡……」

  他生于妓院之中,南腔北调的骂人言语,学了不计其数,这时怒火上冲,满
口污言秽语。

  茅十八更加恼怒,啪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韦小宝放声大哭,骂得
更响了,突然之间,张口在茅十八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茅十八手背一痛,脱手
将他摔在地下。韦小宝发足便奔,口中兀自骂声不绝。茅十八纵马自后缓缓跟来。

  韦小宝虽跑得不慢,但他人小步短,怎撇得下马匹跟踪?奔得十几丈,便已
气喘力竭,回头看时,茅十八的坐骑和他相距已不过丈许,心中一慌,失足跌倒,
索性便在地下打滚,大哭大叫。他平日在妓院之中,街巷之间,时时和人争闹,
打不过时便耍这无赖手段,对手都是大人,总不成继续追打,将他打死?生怕被
人说以大欺小,只好摇头退开。

  茅十八道:「你起来,我有话跟你说。」

  韦小宝哭叫:「我偏不起来,死在这里也不起来!」

  茅十八道:「好!我放马过来,踹死了你!」

  韦小宝最不受人恐吓,人家说:「我一拳打死你,我一脚踢死你」这等言语,
他几乎每天都会听到一两次,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当即大声哭叫:「打死人啦,
大人欺侮小孩哪!乌龟王八蛋骑了马要踏死我啦!」

  茅十八一提马缰,坐骑前足腾空,人立起来。韦小宝一个打滚,滚了开去。
茅十八笑骂:「小鬼,你毕竟害怕。」

  韦小宝叫道:「我怕了你这狗入的,不是英雄好汉!」

  茅十八见他如此惫赖,倒也没法可施,笑道:「凭你也算英雄好汉?好啦,
你起来,我不打你了。我走啦!」

  韦小宝站起身来,满脸都是眼泪鼻涕,道:「你打我不要紧。可不能骂我小
杂种。」

  茅十八笑道:「你骂我的话,还多了十倍,更难听十倍,大家扯直,就此算
了。」

  韦小宝伸衣袖抹了抹脸,当即破涕为笑,说道:「你打我耳光,我咬了你一
口,大家扯直,就此算了。你去哪里?」

  茅十八道:「我上北京。」

  韦小宝奇道:「上北京?人家要捉你,怎么反而自己送上门去?」

  茅十八道:「我老是听人说,那鳌拜是满洲第一勇士,他妈的,还有人说他
是天下第一勇士。我可不服气,要上北京去跟他比划比划。」

  韦小宝听他说要去跟满洲第一勇士比武,这热闹不可不看,平时在茶馆中,
听茶客说起天子脚下北京的种种情状,心下早就羡慕,又想自己杀了史松,官老
爷查究起来可不是玩的,虽然大可赖在茅十八身上,但万一拆穿西洋镜,那可乖
乖不得了,还是溜之大吉的为妙,说道:「茅大哥,我求你一件事,成不成?这
件事不大易办,只怕你不敢答允。」

  茅十八最恨人说他胆小,登时气往上冲,骂道:「你奶奶的,小……」

  他本想骂「小杂种」,总算及时收口,道:「什么敢不敢的?你说出来,我
一定答允。」

  又想自己性命是他所救,天大的难事也得帮他。

  韦小宝道:「大丈夫一言既出,什么马难追,你说过的话,可不许反悔。」

  茅十八道:「自然不反悔。」

  韦小宝道:「好!你带我上北京去。」

  茅十八奇道:「你也要上北京?去干什么?」

  韦小宝道:「我要看你跟那个鳌拜比武。」

  茅十八连连摇头,道:「从扬州到北京,路隔千里,官府又在悬赏捉我,一
路上十分凶险,我怎能带你?」

  韦小宝道:「我早知道啦,你答允了的事定要反悔。你带着我,官府容易捉
到你,你自然不敢了。」

  茅十八大怒,喝道:「我有什么不敢?」

  韦小宝道:「那你就带我去。」

  茅十八道:「带着你累赘得很。你又没跟你妈说过,她岂不挂念?」

  韦小宝道:「我常几天不回家,妈从来也不挂念。」

  茅十八一提马缰,纵马便行,说道:「你这小鬼头花样真多。」

  韦小宝大声叫道:「你不敢带我去,因为你打不过鳌拜,怕我见到了丢脸!」

  茅十八怒火冲天,兜转马头,喝道:「谁说我打不过鳌拜?」

  韦小宝道:「你不敢带我去,自然因为怕我见到你打输了的丑样。你给人家
打得趴在地下,大叫:『鳌拜老爷饶命,求求鳌拜大人饶了小人茅十八的狗命!』,
给我听到,羞也羞死了!」

  茅十八气得哇哇大叫,纵马冲将过来,一伸手,将韦小宝提起,横放鞍头,
怒道:「我就带你去,且看是谁大叫饶命。」

  韦小宝大喜,道:「我若不是亲眼目睹,猜想起来,大叫饶命的定然是你,
不是鳌拜。」

  茅十八提起左掌,在他屁股上重重打了一记,喝道:「我先要你大叫饶命!」

  韦小宝痛得「啊」的一声大叫,笑道:「狗爪子打人,倒是不轻!」

  茅十八哈哈大笑,说道:「小鬼头,真拿你没法子。」

  韦小宝半点也不肯吃亏,道:「老鬼头,我也真拿你没法子。」

  茅十八笑道:「我带便带你上北京,可是一路上你须得听我言语,不可胡闹。」

  韦小宝道:「谁胡闹了?你入监牢、出监牢、杀盐贩子、杀军官,还不算胡
闹?」

  茅十八笑道:「我说不过你,认输便是。」

  将韦小宝放在身前鞍上,纵马过去,又牵了一匹马,辨明方向,朝北而行。

  韦小宝从未骑过马,初时有些害怕,但靠在茅十八身上,准定不会摔下来,
骑了五六里路后,胆子大了,说道:「我骑那匹马,行不行?」

  茅十八道:「你会骑便骑,不会骑趁早别试,小心摔断了你腿。」

  韦小宝要强好胜,吹牛道:「我骑过好几十次马,怎么不会骑?」

  从马背上跳下,走到另一匹马左侧,一抬右足,踏入了马镫,脚上使劲,翻
身上了马背。不料上马须得先以左足踏镫,他以右足上镫,这一上马背,竟是脸
朝马屁股。

  茅十八哈哈大笑,脱手放开了韦小宝坐骑的缰绳,挥鞭往那马后腿上打去,
那马放蹄便奔。韦小宝吓得魂不附体,险些掉下马来,双手牢牢抓住马尾,两只
脚夹住马鞍,身子伏在马背之上,但觉耳旁风生,身子不住倒退。幸好他人小体
轻,抓住马尾后竟没掉下马来,口中自是大叫大嚷:「乖乖我妈妈啰,辣块妈妈
不得了,茅十八,你再不拉住马头,老子操你十八代臭祖宗了,啊哟,啊哟……」

  这马在官道上直奔出三里有余,势道丝毫不缓,转了个弯,前面右首岔道上
一辆骡车缓缓行来,车后跟着一匹白马,马上骑着个二十七八岁的汉子。

  这一车一马走上大道,也向北行。

  韦小宝的坐骑无人指挥,受惊之下,向那一车一马直冲过去,相距越来越近。

  赶车的车夫大叫:「是匹疯马!」忙要将骡车拉到一旁相避。

  那乘马汉子掉转马头,韦小宝的坐骑也已冲到了跟前。

  那汉子一伸手,扣住了马头。

  那马奔得正急,这汉子膂力甚大,一扣之下,那马立时站住,鼻中大喷白气,
却不能再向前奔。

  车中一个女子声音问道:「白大哥,什么事?」

  那汉子道:「有匹马溜了缰,马上有个小孩,也不知是死是活。」

  韦小宝翻身坐起,转头说道:「自然是活的,怎么会死?」

  只见这汉子一张长脸,双目炯炯有神,穿一袭青绸长袍,帽子上镶了块白玉,
衣饰打扮显是个富家子弟,韦小宝出身微贱,最憎有钱人家子弟,在地下重重吐
了口唾沫,说道:「他妈的,老子倒骑千里马,骑得正快活,却碰到拦路尸,阻
住了……阻住了老子……」

  一口气喘不过来,伏在马屁股上大咳。

  那马屁股一耸,左后腿倒踢一脚。

  韦小宝「啊哟」一声,滑下马来,大叫:「哎哟喂,哎哟喂!」

  那汉子先前听韦小宝出口伤人,正欲发作,便见他狼狈万分地摔下马来,微
微一笑,转过马头,随着骡车自行去了。茅十八骑马赶上来,大叫:「小鬼头,
你没摔死么?」

  韦小宝道:「摔倒没摔死,老子倒骑马儿玩,却给个臭小子拦住路头,气得
半死。哎哟喂……」

  哼哼唧唧地爬起身来,膝头一痛,便即跪倒。茅十八纵马近前,拉住他后领,
提上马去。

  韦小宝吃了这苦头,不敢再说要自己乘马了。两人共骑,驰出三十余里,见
太阳已到头顶,到了一座小市镇上。茅十八慢慢溜下马背,再抱了韦小宝下马,
到一家饭店去打尖。

  韦小宝在妓院中吃饭,向来是坐在厨房门槛上,捧只青花大碗,白米饭上堆
满嫖客吃剩下来的鸡鸭鱼肉。菜肴虽不少,却从来不曾跟人并排坐在桌边好好吃
过一顿饭。这时见茅十八当他是平起平坐的朋友,眼前虽只几碗粗面条,一盘炒
鸡蛋,心中却也大乐。

  他吃了半碗面,只听得门外马嘶人喧,涌进十七八个人来,瞧模样是官面上
的。韦小宝暗暗吃惊,低声道:「是官兵,怕是来捉你的。咱们快逃!」

  茅十八「哼」了一声,放下筷子,伸手按住刀柄。却见这群人对他并不理会,
一迭连声地只催店小二快做菜做饭。

  小镇上的小饭店中无甚菜肴,便只酱肉、熏鱼、卤水豆腐干、炒鸡蛋。那群
人中为首的吩咐取出自己带来的火腿、风鸡佐膳。一人说道:「咱们在云南一向
听说,江南是好地方,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我瞧啊,单讲吃的,
就未必比得上咱们昆明。」

  另一人道:「你老哥在平西王府享福惯了,吃的喝的,自是大不相同。那可
不是江南及不上云南,要知道,世上及得上平西王府的,可就少得很了。」

  众人齐声称是。

  茅十八脸上变色,寻思:「这批狗腿子是吴三桂这大汉奸的部下?」

  只听一个焦黄脸皮的汉子问道:「黄大人,你这趟上京,能不能见到皇上啊?」

  一个白白胖胖的人道:「依我官职来说,本来是见不着皇上的,不过凭着咱
们王爷的面子,说不定能陛见罢!朝廷里的大老们,对咱们『西选』的官员总是
另眼相看几分。」

  另一人道:「这个当然,当世除了皇上,就数咱们王爷为大了。」

  茅十八大声道:「喂,小宝,你可知道世上最不要脸的是谁?」

  韦小宝说:「我自然知道,那是乌龟儿子王八蛋!」

  他其实不知道,这句话等于没说。茅十八在桌上重重一拍,说道:「不错!
乌龟儿子王八蛋是谁?」

  韦小宝道:「他妈的,这乌龟儿子王八蛋,他妈的不是好东西。」

  说着也在桌上重重一拍。茅十八道:「我教你个乖,这乌龟儿子王八蛋,是
个认贼作父的大汉奸,将咱们大好江山、花花世界,双手送了给胡虏……」

  他说到这里,那十余名官府中人都瞪目瞧着他,有的已满脸怒色。

  茅十八道:「这大汉奸姓吴,他妈的,一只乌龟是吴一龟,两只乌龟是吴二
龟,三只乌龟呢?」

  韦小宝大声道:「吴三龟!」茅十八大笑,说道:「正是吴三桂这大……」

  突然之间,呛啷声响,七八人手持兵刃,齐向茅十八打来。

  韦小宝忙往桌底一缩。

  只听得乒乒乓乓,兵刃碰撞声不绝,茅十八手挥单刀,已跟人斗了起来。

  韦小宝见他坐在长凳上不动,知他大腿受伤,行走不便,心中暗暗着急。

  过了一会,当的一声,一柄单刀掉在地下,跟着有人长声惨呼,摔了出去。

  但对方人多,韦小宝见桌子四周一条条腿不住移动,这些腿的脚上或穿布鞋,
或穿皮靴,自然都是敌人,茅十八穿的是草鞋。

  只听茅十八边打边骂:「吴三桂是大汉奸,你们这批小汉奸,老子不将你们
杀个干干净净……啊哟!」

  大叫一声,想是身上受了伤,跟着只见一人仰天倒下,胸口汩汩冒血。

  韦小宝伸出手去,拾起掉在地下的一柄钢刀,对准一只穿布鞋的脚,一刀向
脚背上剁了下去,嚓的一声,那人半只脚掌登时斩落。那人「啊」的一声大叫,
向后便倒。

  桌子底下黑蒙蒙的,众人又斗得乱成一团,谁也不知那人因何受伤,只道是
给茅十八打伤的。韦小宝见此计大妙,提起单刀,又将一人的脚掌斩断。

  那人却不摔倒,痛楚之下,大叫:「桌子底……底下……」

  弯腰察看,却给茅十八一刀背打上后脑,登时昏晕。便在此时,韦小宝又一
刀斩在一人的小腿。

  那人大叫一声,左手掀开桌子,板桌连着碗筷汤面,飞将起来。那人随即举
刀向韦小宝当头砍去。茅十八挥刀格开,韦小宝连爬带滚,从人丛中钻了出来。
那小腿遭斩之人怒极,挺刀追杀过来。韦小宝大叫:「辣块妈妈!」又钻入了一
张桌子底下,那人叫道:「小鬼,你出来!」

  韦小宝道:「老鬼,你进来!」

  那人怒极,伸左手又去掀桌子。突然之间,砰的一声响,胸口中拳,身子飞
了出去,却是坐在桌旁的一人打了他一拳。

  出拳之人随即从桌上筷筒中拿起一把竹筷,一根根地掷出去。只听得「哎哟」、
「啊哟」惨呼声不绝,围攻茅十八的诸人纷纷为竹筷插中,或中眼睛、或插脸颊,
都伤在要紧之处。一人大叫道:「强盗厉害,大伙儿走吧!」

  扶起伤者,夺门而出。跟着听得马蹄声响,一行人上马疾奔而去。

  韦小宝哈哈大笑,从桌子底下钻出,手中兀自握着那柄带血的钢刀。茅十八
一跷一拐地走过去,抱拳向坐在桌边之人说道:「多谢尊驾出手助拳,否则茅十
八寡不敌众,今日的事可不好办。」

  韦小宝回头看去,微微一怔,原来坐着的那人,便是先前在道上拉住了他坐
骑的汉子,自己曾骂过他几句的。

  那汉子站起身来还礼,说道:「茅兄身上早负了伤,仍激于义愤,痛斥汉奸,
令人好生相敬。」

  茅十八笑道:「我生平第一个痛恨之人,便是大汉奸吴三桂,只可惜这恶贼
远在云南,没法找他晦气,今日打了他手下的小汉奸,当真痛快。请教阁下尊姓
大名。」

  那汉子道:「此处人多,说来不便。茅兄,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说着转身去扶桌边的一个女客。那女客始终低下了头,瞧不见她脸容。

  茅十八怫然道:「你姓名也不肯说,太瞧不起人啦。」

  那人并不答理,扶着那女客走了出去,经过茅十八身畔时,轻轻说了一句话。

  茅十八全身一震,立时脸现恭谨之色,躬身说道:「是,是。茅十八今日见
到英雄,实是……实是三生有幸。」

  那人竟不答话,扶着那女客出了店门,上车乘马而去。

  韦小宝见茅十八神情前倨后恭,甚觉诧异,问道:「这小子是什么来头?瞧
你吓得这个样子。」

  茅十八道:「什么小子不小子的?你嘴里放干净些。」

  见饭店中老板与店伴探头探脑,店堂中一塌糊涂,满地鲜血,说道:「走吧!」
扶着桌子走到门边,拿起一根门闩撑地,走到店门外,从店外马桩子上解开马缰,
说道:「你扳住马鞍,左脚先踏马镫子,然后上马……对了,就是这样。」

  韦小宝道:「我本来会骑马的,好久不骑,这就忘了。那有什么稀奇?」

  茅十八一笑,跃上另一匹马,左手牵着韦小宝坐骑的缰绳,纵马北行,说道:
「我身上有伤,遇上了鹰爪对付不了。咱们不能再走官道,须得找个隐僻所在,
养好了伤再说。」

  韦小宝道:「刚才那人武功倒也了得,一根根竹筷掷了出去,便将人打走。
茅大哥,我瞧你是及不上他了。」

  茅十八道:「那自然。他是云南沐王府中的英雄,岂有不了得的?」

  韦小宝道:「他是云南沐王府的吗?我还道是天地会中那个什么陈总舵主呢,
瞧你吓得这副德性。」

  茅十八怒道:「我吓什么了?小鬼头胡说八道。我是尊敬沐王府,对他自当
客气三分。」

  韦小宝道:「人家可没对你客气哪!你问他尊姓大名,他理也不理,只说
『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茅十八道:「他后来不是跟我说了吗?否则的
话,我怎知他是沐王府的?」

  韦小宝问道:「他在你耳朵边说了句什么话?」

  茅十八道:「他说:『在下是云南沐王府的,姓白。』」韦小宝道:「嗯,
姓白,原来是个吃白食的。」

  茅十八道:「小孩儿别胡说八道。」

  韦小宝道:「你见了沐王府的人便吓得魂不附体,老子可不放在心上。茅大
哥,你不怕鳌拜,不怕大汉奸吴三桂,却去怕什么云南沐王府,他们当真有三头
六臂不成?啊,我知道啦,你怕他用两根筷子戳瞎了你一对眼睛,茅十八变成了
茅瞎子。」

  茅十八道:「我也不是怕他们,只不过江湖上的好汉倘若得罪了云南沐王府,
丢了性命不打紧,却惹得万人唾骂,给人瞧不起。」

  韦小宝道:「云南沐王府到底是什么角色,又有这等厉害?」

  茅十八道:「你不是武林中人,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韦小宝道:「他妈的,好神气吗?我压根儿就不稀罕。」

  茅十八道:「咱们在江湖上行走,要见到云南沐王府的人,本来已挺不容易,
要跟他们结交,那更是千难万难了。今天刚好碰上老子跟吴三桂的手下人动手,
沐王府跟吴三桂是死对头,他们自然要帮我。偏偏你这小子不学好,尽使些下三
滥的手段,连带老子也给人家瞧不起了。」

  说看不由得满脸怒色。

  韦小宝道:「啊哟,啧啧啧,人家摆臭架子,不肯跟你交朋友,怎么又怪起
我来啦?」

  茅十八怒道:「你钻在桌子底下,用刀子去剁人家脚背,他妈的,这又是什
么武功了?人家英雄好汉瞧在眼里,怎么还能当咱们是朋友?」

  韦小宝道:「你奶奶的,若不是老子剁下几只脚底板,只怕你的性命早没了,
这时候却又怪起我来。」

  茅十八想到给云南沐王府的人瞧得低了,越想越怒,说道:「我叫你不要跟
着我,你偏要跟来。你用石灰撒人眼睛,这等下三滥的行径,江湖上最给人瞧不
起,比之下蒙药、烧闷香,品格还低三等。我宁可给那黑龙鞭史松杀了,也不愿
让你用这等卑鄙无耻的下流手段来救了性命。他妈的,你这小鬼,我越瞧越生气。」

  韦小宝这才明白,原来用石灰撒人眼睛,在江湖上是极其下流之事,自己竟
犯了武林中的大忌,而钻在桌子底下剁人脚板,显然也不是什么光彩武功,但给
他骂得老羞成怒,恶狠狠地道:「用刀杀人是杀,用石灰杀人也是杀,又有什么
上流下流了?要不是我这小鬼用下流手段救你,你这老鬼早就做了上流鬼啦。

  你的大腿可不是受了伤么?人家用刀子剁你大腿,我用刀子剁人家脚板,大
腿跟脚板,都是下身的东西,又有什么分别?你不愿我跟你上北京,你走你的,
我走我的,以后大家各不相识便是。」

  茅十八见他身上又是尘土,又是血迹,心想这小孩所以受伤,全是因己而起,
此地离扬州已远,将这小孩撇在荒野之中,毕竟说不过去,何况这小孩于自己有
两番救命之德,岂能忘恩负义?便道:「好,我带你上北京倒可以,不过你须得
依我三件事。」

  韦小宝大喜,说道:「依你三件事,那有什么打紧?大丈夫一言既出,什么
马难追!」

  他曾听说书先生说过「驷马难追」,但这个「驷」字总是记不起来。

  茅十八道:「第一件是不许惹事生非,污言骂人,口中得放干净些。」

  韦小宝道:「那还不容易?不骂就不骂,可是倘若人家惹到我头上来呢?」

  茅十八道:「好端端的,人家为什么会来惹你?第二件,倘若跟人家打架,
不许张口咬人,更不许撒石灰坏人眼睛,至于在地下打滚,躲在桌子底下剁人脚
板、钻入裤裆、捏人阴囊、打输了大哭大叫、躺着装死这种种勾当,一件也不许
做。这都是给人家瞧不起的行径,不是英雄好汉之所为。」

  韦小宝道:「我打不过人家,难道尽挨揍不还手?」

  茅十八道:「还手要凭真武功,似你这等无赖流氓手段,可让别人笑歪了嘴
巴。你在妓院中鬼混,那也不打紧,跟着我行走江湖,趁早别干这一套。」

  韦小宝心想:「你说打架要凭真实武功,我一个小孩子,有什么真实武功?
这也不许,那也不许,还不是挨揍不还手?」

  茅十八又道:「武功都是学的,谁又从娘肚子里把武功带出来了?你年纪还
小,这时候起始练武,正来得及。你磕头拜我为师,我就收了你这个徒弟。我一
生浪荡江湖,从没几天安静下来,好好收个徒弟。算你造化,只要你听话,勤学
苦练,将来未始不能练成一身好武艺。」

  说着凝视韦小宝,颇有期许之意。

  韦小宝摇头道:「不成,我跟你是平辈朋友,要是拜你为师,岂不矮了一辈?
你奶奶的,你不怀好意,想讨我便宜。」

  茅十八大怒,江湖之上,不知有多少人曾想拜他为师,学他江湖上赫赫有名
的「五虎断门刀法」,只是这些人若非心术不正,便是资质不佳,又或机缘不巧,
自己身有要事,无暇收徒传艺,今日感念韦小宝救过自己性命,想授他武功,哪
知他竟一口拒绝,大怒之下,便欲一掌打将过去,手已提起,终于忍住不发,说
道:「我跟你说,此刻我心血来潮,才肯收你为徒,日后你便磕一百个响头求我,
我也不收啦。」

  韦小宝道:「那有什么稀罕?日后你便是磕三百个响头求我,哀求我拜你为
师,我也还是不肯。做了你徒弟,什么事都得听你吩咐,那有什么味道?我不要
学你的武功。」

  茅十八气愤愤地道:「好,不学便不学,将来你给敌人拿住了,死不得,活
不成,可别后悔。」

  韦小宝道:「又有什么后悔了?就算学成跟你一般的武功,又有什么好?你
给黑龙鞭缠住了,动也动不得;见到云南沐家一个吃白食的家伙,恭恭敬敬的只
想拍马屁,跟人家结交,人家却偏偏不睬你。我武功虽不及你,却……」

  茅十八越听越怒,再也忍耐不住,啪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个嘴巴。韦小宝料
知他要打,竟然不哭,反而哈哈大笑,说道:「你给我说中了心事,这才大发脾
气。我问你,是不是你想跟人家交朋友,人家不睬你,你就把气出在老子头上?」

  茅十八拿这小孩真没办法,打也不是,骂也不是,撇下他不理又不是。他本
是霹雳火爆的脾气,这时只好强自忍耐,「哼」了一声,鼓起了腮帮子生气,松
手放开缰绳,叫道:「马儿,马儿,快来个老虎跳,把这小鬼头摔个半死。」

  他本来要韦小宝依他三件事,但第二件便说不拢,第三件事也想不起来了。

  韦小宝自行拉缰,那坐骑倒乖乖地行走,并不跟他为难。

  韦小宝心下大乐,心道:「你不教我骑马,老子可不是自己会了吗?」

  又想:「今后我跟着你行走江湖,总会时时见你和人家动手打架。

  你不教我,难道我没生眼珠,不会瞧么?我不但会学你的武功,连你对头的
武功也一起学了。

  几个人的武功加在一起,自然就比你强了。

  呸,他妈的,好稀罕吗?那吃白食的小子掷筷子的本事倒挺管用,倘若他向
老子磕头,求我学他这门功夫,老子倒不妨答应了他。他妈的,他为什么要向我
磕头,求我学他这门功夫?」

  想到这里,不禁「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茅十八回头问道:「什么事好笑?」

  韦小宝道:「我想沐王府这吃白食的小子……」

  茅十八道:「什么吃白食的小子?」

  韦小宝道:「他可不是姓白吗?」

  茅十八道:「姓白管姓白,怎么姓白的就吃白食?他们姓白的,在云南沐王
府中可大大的了不起哪。刘、白、方、苏,是云南沐王府的四大家将。」

  韦小宝道:「什么三大家将、四大家将?沐王府又是什么鬼东西?」

  茅十八道:「你口里干净些成不成?江湖之上,提起沐王府,无不佩服得五
体投地,什么鬼不鬼的?」

  韦小宝「嗯」了一声。

  茅十八道:「当年明太祖起兵反元,沐王爷沐英立有大功,平服云南,太祖
封他沐家永镇云南,死后封为什么王,子孙代代,世袭什么国公。」

  韦小宝一拍马鞍,大声道:「原来云南沐王府什么的,是沐英沐王爷家里。
你老说云南沐王府,说得不清不楚,要是早说沐英沐王爷,我哪还有不知道的?
沐王爷早死了几千年啦。你也不用这么害怕。」

  茅十八道:「什么几千年?胡说八道。咱们江湖上汉子敬重沐王府,倒不是
为了沐英沐王爷,而是为了他的子孙沐天波。明朝末代皇帝桂王逃到云南,黔国
公沐天波,对了,记起来啦,是黔国公,他忠心耿耿,保驾护主。吴三桂这奸贼
打到云南,黔国公保了桂王逃到缅甸。缅甸的坏人要杀桂王,沐天波代主而死。
这等忠义双全的英雄豪杰,当真古今少有。」

  韦小宝道:「啊,这位沐天波老爷,原来就是《英烈传》中沐英的子孙。沐
王爷勇不可当,是太祖皇帝的爱将,这个我知道得不想再知道啦。」

  他曾听说书先生说《英烈传》,徐达、常遇春、胡大海、沐英这些大将的名
字,他听得极熟,又问:「你怎不早说?我如早知沐王府便是沐英沐王爷家中,
对那吃白食的朋友也客气三分了。刘、白、方、苏四大家将,又是什么人?」

  茅十八道:「刘白方苏四家,向来是沐王府的家将,祖先随着沐王爷平服云
南。

  天波公护驾到缅甸,这四大家将的后人也都力战而死,只有年幼的子弟逃了
出来。我见了那位姓白的英雄所以这样客气,一来他帮我打退大汉奸的鹰犬……」

  韦小宝道:「我也帮你打退大汉奸的鹰犬,你对我怎么又不客气?」

  茅十八瞪了他一眼,说道:「二来他是忠良的后人,江湖上人人敬重。

  倘若得罪了云南沐家之人。岂不为天下万人唾骂?」

  韦小宝道:「原来如此,见到忠良之后,自然是要客气些。」

  茅十八道:「识得你以来,第一次听到你说一句有道理的话。」

  韦小宝道:「我可不知要等到几时,才听到你说一句有道理的话。沐王爷铜
角渡江,火箭射象,这样的大英雄,谁不敬重?又何必要你多说个屁?」

  茅十八问道:「什么叫做铜角渡江,火箭射象?」

  韦小宝哈哈一笑,说道:「你只知道拍云南沐王府的马屁,原来不知道沐王
爷是多大的英雄。你可知沐王爷是太祖皇帝的什么人?」

  茅十八道:「沐王爷是太祖皇帝手下大将,谁不知道?」

  韦小宝道:「呸,大将?大将自然是大将,难道是无名小卒?哪,太祖手下,
共有六王,徐达徐王爷、常遇春常王爷,你自然知道啦,还有四王是谁?」

  茅十八是草莽豪杰,于明朝开国的史实一窍不通,徐达、常遇春的名字当然
听见过,却不知他们是什么六王,也不知此外还有四个什么王。

  韦小宝却在扬州茶坊之中将这部《英烈传》听得滚瓜烂熟。

  其时明亡未久,人心思旧,却又不敢公然谈论反清复明之事,茶坊中说书先
生讲述各朝故事,听客最爱听的便是这部敷演明朝开国、驱逐胡元的《英烈传》。

  明太祖开国,最艰巨之役是和陈友谅鄱阳湖大战,但听客听来兴致最高的,
却是如何将蒙古兵赶出塞外,如何打得蒙古兵落荒而逃。

  大家耳中所听,是明太祖打蒙古兵,心中所想,打的却变成了清兵。

  汉人大胜而鞑子大败,自然志得意满。

  是以明朝开国诸功臣中,尤以徐达、常遇春、沐英三人最为听众所崇拜。

  说书先生说到三人如何杀元兵之时,加油添酱,如火如荼,听众也便眉飞色
舞,如醉如痴。

  韦小宝见茅十八答不上来,甚是得意,说道:「还有四王,便是李文忠、邓
愈、汤和,以及沐英沐王爷。这四位王爷封的是什么王,跟你说了,料你也记不
到,是不是?」

  其实他自己也根本记不起这六王封的是什么王。茅十八点了点头。

  韦小宝又道:「汤和是明太祖的老朋友,年纪大过太祖;邓愈也是很早就结
识了太祖,一直跟他打江山的。李文忠是太祖的外甥。沐王爷是太祖的义子,跟
太祖姓朱,叫做朱英,后来立功大了,太祖叫他复姓,才叫做沐英。」

  茅十八道:「原来如此,那么铜角射象什么的,又是怎么一回事?」

  韦小宝道:「是铜角渡江,不是铜角射象。太祖打平天下,最后只有云南、
贵州的梁王未曾降服。那梁王叽哩咕噜花,是元朝末代皇帝的侄儿,守住了云南、
贵州,不肯投降。」

  那梁王本名把匝刺瓦尔密,韦小宝记不住他的名字,随口胡谄。茅十八虽觉
奇怪,也不敢反驳,只听韦小宝续道:「太祖皇帝龙心大怒,便点三十万军马,
命沐王爷带领前去攻打,来到云南边界,遇到元兵。元兵的元帅叫做达里麻,此
人身高十丈,头如巴斗……」

  茅十八道:「哪有身高十丈之人?」

  韦小宝知道说溜了嘴,辩道:「鞑子自然生得比咱们中国人高大些。

  那达里麻身披铁甲,手执长枪,在江边哇啦啦一声大叫,便如半空中连打三
个霹雳,只听得扑通、扑通、扑通,响声不断,水花四溅。你道是什么事?」

  茅十八道:「不知道,是什么事?」

  韦小宝道:「原来达里麻哇哇大叫,声音传过江去,登时有十名明兵给他吓
破胆子,摔下马来,掉进江中。沐王爷一见不对,心想再给他叫得几声,我军纷
纷堕江,大事不好,于是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韦小宝平时说话,出口便是粗话,「他妈的」三字不离口,但讲到沐英平云
南的故事,学的是说书先生的口吻,粗话固然一句没有,偶尔还来几句半通不通
的成语。

  他继续说道:「沐王爷见达里麻张开血盆大口,又要大叫,于是弯弓搭箭,
飕的一箭,向达里麻口中射去。

  沐王爷的箭法百步穿杨,千步穿口,这一箭呼呼风响,横过了江面,直向达
里麻的大嘴射到。

  那达里麻也是英雄好汉,见这箭来得势道好凶,急忙低头,避了开去。

  只听得后军齐声呐喊:『不好了!』达里麻回头一看,只见十名将军胸口都
穿了个洞,鲜血狂喷。却原来沐王爷这一箭连穿十名将军,从第一名将军胸口射
进,背后出来,又射入了第二名将军胸口,一共穿了十人。」

  茅十八摇头道:「哪有此事?沐王爷就算天生神力,一箭终究也射穿不了十
个人。」

  韦小宝道:「沐王爷是天上星宿下凡,玉皇大帝派他来保太祖皇帝驾的,岂
同凡人?你道是你茅十八吗?这一箭穿十,有个名堂,叫做『穿云箭』。」

  茅十八将信将疑,问道:「后来怎样?」

  韦小宝道:「达里麻一见大怒,心想你会射箭,难道我就不会?提起硬弓,
也一箭向沐王爷射将过来。

  沐王爷叫声:『来得好!』左手两根手指伸出,轻轻便将来箭夹住。

  正在此时,天空一群大雁飞过,啼声嘹亮,沐王爷心生一计,叫道:『我要
射中第三只雁儿的左眼!』飕的一箭,向那雁儿射去。

  达里麻心想:『你要射第三只雁儿,已不容易,怎地还分左眼右眼?』抬头
看去。便在此时,沐王爷连珠箭发,三箭齐向达里麻射到。」

  茅十八拍腿叫道:「妙极!这是声东击西的法子。」

  韦小宝道:「也算达里麻命不该绝,第一箭正中他的左眼,仰后便倒,第二
箭、第三箭又接连射死了鞑子八名大将。鞑子身上多毛,明军叫他们毛兵毛将。
沐王爷连射三箭,射死了一十八员毛将,这叫做『沐王爷隔江大战,三箭射死毛
十八』!」

  茅十八一怔,道:「什么?」

  韦小宝道:「沐王爷隔江射死毛十八!」

  说到这里,忍不住咯咯咯笑了出来。茅十八这才明白,他果然是绕着弯儿在
骂自己,骂道:「他妈的,胡说八道!沐王爷隔江大战,三箭射死韦小宝!」

  韦小宝笑道:「那时我还没生,沐王爷又怎射得死我?」

  茅十八道:「你休得乱说。达里麻左眼中箭,却又如何?」

  韦小宝道:「元兵见元帅中箭,倒下马来,登时大乱。沐王爷正要下令大军
渡江,忽然听得隔江响号,元兵有援兵开到,对岸乱箭齐发,只遮得天都黑了。
沐王爷又生一计,派了手下四员大将,悄悄领兵到下游渡江,绕到元兵阵后,大
吹铜角。」

  茅十八道:「这四员大将,想必便是刘白方苏四人了?」

  韦小宝也不知是与不是,却不愿被茅十八猜中,说道:「不对,那四员大将,
乃是赵钱孙李。刘白方苏四将,随在沐王爷身边保驾。」

  茅十八点头道:「原来如此。」

  韦小宝道:「沐王爷传下号令,叫刘白方苏四将手下兵士,齐声呐喊,同时
将小船、木排推下江中,派出一千明兵,装腔作势,假作渡江。元兵见明兵要渡
过江来,更没命地放箭。沐王爷当即收兵,过不到半个时辰,又派兵装模装样地
假渡江,元兵又再放箭。江中也不知射死了多少鱼鳖虾蟹。」

  茅十八道:「这个我又不信了。

  射死鱼儿,那也罢了。虾儿身子细小,螃蟹甲鱼身上有甲,又怎射得它死?」

  韦小宝道:「你若不信,那就到前面镇上买一只甲鱼,买一只螃蟹,再买一
只虾儿,用绳穿了,挂将起来,再放箭射过去,且看射得死呢还是射不死。」

  茅十八心想:「咱们赶路要紧,哪有这等闲功夫去胡闹。」

  他听得入神,生怕韦小宝放刁不说,便道:「好,你说射得死便射得死,后
来怎样?」

  韦小宝道:「后来沐王爷手下的兵士,从江中拾起十八只给射死了的、身上
有毛的老甲鱼,煮来吃了,便没事了。这是沐王爷大吃毛王八!」

  茅十八笑骂:「小鬼头,偏爱绕着弯儿骂人。你说沐王爷怎生渡江。」

  韦小宝道:「沐王爷见鞑子兵放箭,便吩咐擂鼓呐喊,作势渡江,如此多次,
却并不真的渡江。

  只听得鞑子兵阵后铜角之声大作,知道赵钱孙李四将已从下游渡江,绕到鞑
子兵阵后,这才下令杀将过去。

  众兵将竖起盾牌,挡在身前,撑动小船筏子,渡江进攻。

  鞑子兵放了大半天箭,这箭已差不多射完啦,听得阵后敌人杀来,主将又中
箭重伤,不由得军心大乱。

  沐王爷一马当先,冲将过去。

  鞑子兵东奔西逃,乱成一团。

  沐王爷见鞑子兵阵中有一大将横卧马上,许多鞑子兵前后保护,料知必是达
里麻,当即拍马追上,喝道:『鞑子达里麻,还不下马投降?』达里麻道:『我
……我不是达里麻!我是茅……』沐王爷见他左眼之中插着一根羽箭,箭梢上有
个金字,正是一个『沐』字,却不是自己的羽箭是什么?哪里还肯客气,轻伸猿
臂,一把抓将过来,往地下一掷,喝道:『绑起来!』早有刘白方苏四将过来,
揪住达里麻,绑得结结实实。

  这一仗鞑子兵大败,溺死在江中的不计其数。江中的王八吃了不少长毛鞑子
的尸首,从此身上有毛,这种王八叫做毛王八,那是别处没有的。」

  茅十八觉得韦小宝又在骂自己了,哼了一声,却也不敢确定,或许云南江中
真有毛王八亦未可知。

  韦小宝道:「沐王爷大获全胜,当即进兵梁王的京城。

  来到城外,只见城中无声无息。沐王爷下令擂鼓讨战,只见城头挑起一块木
牌,写着『免战』二字。」

  茅十八道:「原来梁王知道打不过,挂起免战牌。」

  韦小宝道:「沐王爷仁慈为怀,心想这梁王高挂免战牌,多半是要投降,我
如下令攻城,城破之后,百姓死伤必多,不如免战三日,让他投降,免得杀伤百
姓。」

  茅十八一拍大腿,大声道:「是啊,沐王爷一家永镇云南,与明朝同始同终,
便因沐王爷爱护百姓,一片仁心,所以上天保佑。」

  韦小宝道:「当晚沐王爷坐在后帐之中,挑灯夜看《春秋》。」

  茅十八道:「关王爷才看《春秋》,难道沐王爷也看《春秋》吗?」

  韦小宝道:「大家都是王爷,自然都看《春秋》。不看《春秋》,难道看
《夏冬》吗?那《夏冬》是张飞看的书,莽张飞有勇无谋。沐王爷是天上武曲星
转世,和关王爷一般,只看《春秋》,不看《夏冬》。」

  茅十八也不知道《春秋》和《夏冬》是什么东西,点头称是。

  韦小宝道:「沐王爷看了一会,忽然要小便,站起身来,拿起太祖皇帝御赐
的金夜壶,正要小便,忽听得城中传来几声大吼,声音极响,既不是虎啸,亦不
是马嘶。沐王爷一听,暗叫不好……」

  茅十八道:「那是什么叫声?」

  韦小宝道:「你倒猜猜看。」

  茅十八道:「定是又有几个鞑子,好像达里麻一般,在城中大声吼叫。」

  韦小宝摇头道:「不是!沐王爷一听之下,登时也不小便了,将金夜壶恭恭
敬敬地往后帐桌上一放……」

  茅十八道:「怎地将便壶放在桌上?」

  韦小宝道:「这是太祖皇帝御赐的金便壶,你道是寻常便壶吗?所以沐王爷
放的时候,定要恭恭敬敬。他放下便壶,立即击鼓升帐,在前帐召集众将官,取
过一枝金批令箭,说道:『刘将官听者:命你带领三千士兵,连夜去捕捉田鼠,
捕多者有赏,捉不到者军法从事。』刘将官道:『得令!』接了令箭,便去捕捉
田鼠。」

  茅十八大奇,问道:「捕捉田鼠又干什么?」

  韦小宝道:「沐王爷用兵如神,军机岂可泄漏。元帅有令,照办就是。接令
的将军倘若多问一句,沐王爷一怒之下,立刻推出帐外斩首。你要是做沐王爷手
下的将官,老是这样问长问短,便有十八颗脑袋瓜子,他妈的也都给沐王爷叫砍
了。」

  茅十八道:「我倘若做了将官,自然不问。你又不是沐王爷,难道就问不得
吗?」

  韦小宝摇手道:「问不得,问不得!沐王爷取过第二枝金批令箭,叫白将官
听令,说道:『命你带二万官兵,在五里之外掘下一条长坑,长二里,宽二丈,
深三丈,连夜赶掘,不得有误。』白将官领命而去。沐王爷随即下令退兵,拔营
而去,退到离城六里扎营。」

  茅十八愈听愈奇,道:「那当真奇怪,我可半点也猜不到了。」

  韦小宝道:「哼!沐王爷用兵之法倘若给你猜到,沐王爷变成茅十八,茅十
八变成沐王爷了。

  第二日早晨,刘白二将回报:田鼠已捉到一万多只,长坑也已掘成。

  沐王爷点头道:『好!』命探子到城边探看动静。

  午牌时分,忽听得城中金鼓雷鸣,齐声呐喊,探子飞马回报:『启禀元帅:
大事不好!』沐王爷一拍桌子,喝道:『他妈的,何事惊慌?』探子说道:『启
禀元帅:鞑子大开北门,城中涌出几百只长鼻子牛妖,正向我军冲锋而来!』沐
王爷哈哈大笑,说道:『什么长鼻子牛妖!再探。』探子得令而去。」

  茅十八奇道:「长鼻子牛妖是什么家伙?」

  韦小宝正色道:「我早料到你也是不识的了。这些家伙身子比牛还大,皮粗
肉厚,鼻子老长,两根尖牙向前突出,一双大耳朵晃啊晃的,模样儿凶猛无比,
可不是长鼻子牛妖吗?」

  茅十八「嗯」了一声,点点头,凝思这长鼻子牛妖的模样。韦小宝道:「沐
王爷自言自语:『这探子是个糊涂蛋,少见多怪,见到骆驼说是马背肿,见到大
象说是长鼻子牛妖!』」

  茅十八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说道:「这探子果然糊涂,竟管大象叫做长鼻
子牛妖。不过他是北方人,从来没见过大象,倒也怪不得。」

  扬州城说书先生说到「长鼻子牛妖」这一节书时,茶馆中必定笑声大作,此
刻韦小宝依样葫芦地说来,果然也引得茅十八放怀大笑。

  韦小宝继续说道:「沐王爷摆开阵仗,远远望去,但见尘头大起,几百头大
象头上都缚了尖刀,狂奔冲来,象尾上都是火光。

  原来云南地近缅甸,那梁王向缅甸买了几百头大象,摆下了一个火象阵,用
松枝缚在大象尾上,点着了火。

  大象受惊,便向明军冲来。

  大象皮坚肉厚,弩箭射它不倒,明军只消一乱,鞑子兵便可跟在象后,掩杀
过来。明军都是北方人,从未见过大象,一见之下,不由得心头发慌,暗暗叫道:
『牛魔王尾巴会喷火,今日大事不好了!』」

  茅十八脸有忧色,沉吟道:「这火象阵果然厉害。」

  韦小宝道:「沐王爷不动声色,只微微冷笑,待得大象渐渐冲近,喝道:
『放田鼠!』那一万多只田鼠放了出来,霎时之间,满地都是老鼠,东奔西窜。

  要知道大象不怕狮熊虎豹,最怕的却是老鼠。

  老鼠如钻入了大象的耳朵,吃它脑髓,大象半点奈何不得。

  众大象一见老鼠,吓得魂飞天外,掉头便逃,冲入鞑子阵中,只踏得鞑子将
官兵卒头破腿断。

  有些大象不辨东南西北,向明军继续冲将过来,便一一掉入陷坑。沐王爷叫
道:『放火箭!』他老人家这一声令下,只见天空中千朵万朵火花,好看煞人。」

  茅十八问道:「怎么箭上会发火?」

  韦小宝道:「你道火箭是有火的箭么?错了!火箭便是烟花炮仗。

  明军之中,有放炮放铳用的硝磺火药,沐王爷早一晚已传下号令,命军士用
火药做成烟火炮仗,射出去时,火花满天,砰砰嘭嘭地响成一片。

  那些大象更加怕了,没命价地奔跑,鞑子的阵势给大象冲了个稀巴烂,稀里
呼噜,一塌糊涂。

  沐王爷下令擂鼓进攻,众兵将大声呐喊,跟着大象冲进城去。

  梁王带了妃子正在城头喝酒,等候明军大败的消息,却见几百头大象冲进城
来。梁王大叫:『咕噜阿布吐,呜里呜!咕噜阿布吐,呜里呜!』」

  茅十八奇道:「他呜野呜的,叫什么?」

  韦小宝道:「他是鞑子,叫的自然是鞑子话,他说:『啊哟不好了,大象起
义了!』奔下城头,看见一口井,便跳将下去,想要自杀。不料那梁王太过肥胖,
肚子极大,跳下了一半,肚子塞在井口,上不上,下不下,大叫:『啊哟不好了!
孤王半天吊!』」

  茅十八道:「怎么他这次不叫鞑子话了?」

  韦小宝道:「他叫的还是鞑子话,反正你又不懂,我便改成了咱们的话。沐
王爷一马当先,冲进城来,看见一个老鞑子身穿黄袍,头戴金冠,知道必是梁王,
见他一个大肚皮塞在井口,不由得哈哈大笑,抓住他头发,一把提起,只闻得臭
气冲天,却原来梁王慌得很了,屎尿直流!」

  茅十八哈哈大笑,说道:「小宝,你说的故事当真好听。原来沐王爷平云南,
全仗智勇双全。倘若他不摆老鼠阵,梁王那火象阵冲将过来,明军非大败不可。」

  韦小宝道:「那还用说?沐王爷打仗用老鼠,咱们打仗用石灰,哥儿俩半斤
八两。」

  茅十八摇头道:「不对!常言道兵不厌诈,打仗用计策是可以的。诸葛亮可
不是会摆空城计吗?咱们一刀一枪,行走江湖,却须光明磊落,打仗和打架全然
不同。」

  韦小宝道:「我看也差不多。」

  两人一路上谈谈说说,颇不寂寞。茅十八将江湖上种种规矩禁忌,一件件说
给韦小宝听,最后说道:「你不会武功,人家知道你不是会家子,就不会辣手对
付,千万不可冒充,反而吃亏。」

  韦小宝道:「我『小白龙』韦小宝只会水底功夫,伏在水底,生吃鱼虾,这
陆上功夫嘛,还没来得及学,便不怎么考究。」

  茅十八哈哈大笑。

  当晚两人在一家农家借住。茅十八取出几两银子给那农家,将养了十来日,
身上各处伤势大好,这才雇了大车上道。

  注:

  「最好交情见面初」是「一见如故」的意思,并不是说初见面交情最好,后
来就渐渐不好了。

        第三回:符来袖里围方解,锥脱囊中事竟成

  不一日到了北京,进城之时,已是午后,茅十八嘱咐韦小宝说话行动,须得
小心,京城之地,公差耳目众多,可别露出了破绽。韦小宝道:「我有什么破绽?
你自己小心别露出破绽才是。你不是要找鳌拜比武吗?上门去找便是了。」

  茅十八苦笑不答。

  当日说要找鳌拜比武,只是心情激荡之际的一句壮语,他虽鲁莽粗豪,毕竟
曾在江湖上混了二十来年,岂不知鳌拜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官,怎肯来跟
他这么个江湖汉子比武?自己武功不过是二三流角色,鳌拜如真是满洲第一勇士,
多半打他不过。

  但既已在韦小宝面前夸下海口,可不能不上北京,心想带着这小孩在北京城
里逛得十天半月,瞧瞧京城景色,大吃大喝个痛快,送他回扬州便是。

  鳌拜是一定不肯跟自己比武的,然而是他不肯,可不是自己不敢,韦小宝也
不能讥笑我没种。

  万一鳌拜当真肯比,那么茅十八拚了这条命也就是了。

  两人来到西城一家小酒店中,茅十八要了酒菜,正饮之间,忽见酒店外走进
两个人来,一老一小。那老的约莫六十来岁,小的只十二三岁。两人穿的服色都
甚古怪,韦小宝不知他们是何等样人,茅十八却知他们是皇宫中的太监。

  那老太监面色蜡黄,弓腰曲背,不住咳嗽,似是身患重病。小太监扶住了他,
慢慢走到桌旁坐下。老太监尖声尖气地道:「拿酒来!」酒保喏喏连声,忙取过
酒来。

  老太监从身边摸出一个纸包,打了开来,小心翼翼地用小指甲挑了少许,溶
在酒里,把药包放回怀中,端起酒杯,慢慢喝下,过得片刻,突然全身痉挛,抖
个不住。那酒保慌了,忙问:「怎么?怎么?」

  那小太监喝道:「走开!啰里啰嗦干什么?」

  那酒保哈腰赔笑,走了开去,却不住打量二人。老太监双手扶桌,牙关格格
相击,越抖越厉害,再过得片刻,连桌子也不住摇晃,桌上筷子一根根掉在地下。

  小太监慌了,说道:「公公,再服一剂,好不好?」

  伸手到他怀中摸出了药包,便要打开。老太监尖声叫道:「不……不……不
要!」

  脸上神色甚为紧迫。小太监握着药包,不敢打开。

  就在这时,店门口脚步声响,走进七名大汉。都光着上身,穿了牛皮裤子,
辫子盘在头顶,全身油腻,晶光发亮,似是用油脂自顶至腿都涂满了。七人肌肉
虬结,胸口生着毵毵黑毛,伸出手来,无不掌巨指粗。七人分坐两张桌子,大声
叫道:「快拿酒来,牛肉肥鸡,越快越好!」

  酒保应道:「是!是!」摆上杯筷,问道:「客官,吃什么菜?」

  一名大汉怒道:「你是聋子吗?」

  另一名大汉突然伸手,抓住了酒保后腰,转臂一挺,将他举了起来。酒保手
足乱舞,吓得哇哇大叫。七名大汉哈哈大笑。那大汉一甩手,将酒保摔到店外,
砰的一声,掉在地下。酒保大叫:「啊哟,我的妈啊!」

  众大汉又齐声大笑。

  茅十八低声道:「这是玩摔跤的。他们抓起了人,定要远远摔出,免得对手
落在身边,立即反攻。」

  韦小宝道:「你会不会摔跤?」

  茅十八道:「我没学过。这种硬功夫遇上了武功好手,便没多大用处。」

  韦小宝道:「那你打得过他们了?」

  茅十八微笑道:「跟这种莽夫有什么好打?」

  韦小宝道:「你一个打他们七个,一定要输。」

  茅十八道:「他们不是我对手。」

  韦小宝突然大声叫道:「喂,大个儿们,我这个朋友说,他一个人能打赢你
们七个。」

  茅十八忙喝:「别惹事生非。」

  但韦小宝最爱的偏偏就是惹事生非,见那七名大汉无缘无故地将酒保摔得死
去活来,心头有气,听茅十八说一人能打赢他们七个,便从中挑拨,好叫茅十八
教训教训他们。

  七名大汉齐向茅韦二人瞧来。一人问道:「小娃娃,你说什么?」

  韦小宝道:「我这朋友说,你们欺侮酒保,不算英雄好汉,有种的就跟他斗
斗。」

  一名大汉怒目圆睁,对着茅十八喝道:「王八蛋,是你说的吗?」

  茅十八知道这七人是玩摔跤的满洲人,本不想闹事,但他一见满洲人便心中
有气,又听得那大汉开口骂人,提起酒壶,劈面便飞掷过去。那大汉伸手一格,
岂知茅十八在这一掷之中使上了内劲,喀喇一声,酒壶撞上他手臂,那大汉手臂
剧痛,「啊哟」一声,叫了出来。另一名大汉扑将过来,茅十八飞脚向他踢去。
满洲人摔跤极少用腿,这一腿闪避不了,正中小腹,登时直飞出去。

  其余五名大汉「混账王八蛋」地乱骂,纷纷扑来。茅十八身形灵便,使开擒
拿手法,肘撞掌劈,顷刻间打倒了四个。另一个斜身以肩头受了茅十八一掌,伸
手抓住他后腰,举将起来,随即将他身子倒转,要将他头顶往阶石上捣去。茅十
八双腿连环,噗噗两声,都踢在他胸口。那大汉口一张,鲜血狂喷,双手立即松
开。

  茅十八顺着那大汉仰面跌倒之势,双足已踹上他胸口,双掌一招「回风拂柳」,
斜劈而出,正中第一名被酒壶掷中的大汉后心,喀喇一声响,那大汉断了几根肋
骨,趴在桌上。茅十八一手拉住韦小宝,道:「小鬼头,就是会闯祸,快走!」

  两人发足往酒店门口奔去。

  只跨出两步,却见那老太监弯着腰,正站在门口,茅十八伸手往他右臂轻轻
一推,要想把他推开。不料手掌刚和他肩头相触,只觉得全身剧震,不由自主地
一个踉跄,向旁跌出数步,右腰撞上桌上,那张桌登时倒塌,这一来,带得韦小
宝也摔了出去。韦小宝大叫:「哎哟喂,我的妈啊,痛死人啦!」

  茅十八猛拿桩子,这才站住,只觉全身发滚,便如火烧一般。他心下大骇,
看那老太监时,只见他弓腰曲背,不住咳嗽,于适才之事似乎浑若不知。

  茅十八知道今日遇上了高人,对方多半身怀高明武功,竟能将自己轻轻一推
之力,化为偌大力道。武功中本有「借力反打」之术、「四两拨千斤」之法,但
都是对方有多大力量打来,便有多大力量反击出去,这老头儿居然可将小力化为
大力。他急忙转身,提起兀自在大呼小叫的韦小宝,向后堂奔去。

  只奔出三步,只听得一声咳嗽,那老太监已站在面前。茅十八一惊,足底使
劲,上身向前一扑,似是向对方扑击,身子却已向后翻出。他双足尚未落地,忽
觉背心上有股轻柔的力量撞到,忙左手反掌击出,却击了个空,身子向前扑出,
摔在两名大汉身上。

  这一跤摔得极重,幸好那两名大汉又肥又壮,做了厚厚的肉垫子,才没受伤。
那两名大汉腿骨折断,站不起来,手臂却是无恙,当即施展摔跤手法,将他牢牢
抓住。茅十八欲待抗拒,手脚上竟使不出半点力道,原来背心穴道已给人封了。

  他背脊向天,看不见身后情景,却听得那老太监不住咳嗽,有气无力地责备
小太监:「你又要给我服药,那不是存心害死我吗?这药只要多服得半分,便要
了我老命,咳……咳……咳……咳,你这孩子,真胡闹。」

  小太监道:「孩儿实在不知道,以后不敢了。」

  老太监道:「还有以后?唉,也不知道再活得几天,咳……咳……咳……」

  小太监道:「公公,这家伙是什么来头?只怕是反贼。」

  老太监道:「你们这几位朋友,是哪里的布库?」

  一名大汉道:「回公公的话,我们都是郑王爷府里的。今天若不是公公出手,
擒住了这反贼,我们的脸可丢得大了。」

  老太监「哼」了一声,道:「那……那也是碰巧罢啦。咳……咳咳……你们
也别惊动旁人,就将这汉子和那孩子,都送到大内尚膳监来,说是海老公要的人。」

  几名大汉齐声答应。

  老太监道:「还不去叫轿子?你瞧我这等模样,还走得动吗?」

  小太监答应一声,飞奔出去。老太监手伏桌边,不停咳嗽。

  韦小宝见茅十八被擒,想起说书先生曾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须得脚底抹油,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他沿着墙壁,悄悄溜向后堂,见谁也
没留意到他,正自暗暗欢喜,那老公公伸指一弹,一根筷子飞将出来,戳中他右
腿的腿弯。韦小宝右腿麻软,摔倒在地,动弹不得,张口便骂:「痨病成精老乌
龟……」

  转眼见到一名大汉恶狠狠的模样,心中一吓,此后十来句恶毒的言语都缩入
了肚里。

  过不多时,门外抬来一乘轿子。小太监进来说道:「公公,轿子到啦!」

  老太监咳嗽连声,在小太监扶持之下坐进轿子,两名轿夫抬着去了。小太监
跟随在后。

  七名大汉中四人受伤甚轻,当下将茅十八和韦小宝用绳索牢牢绑起。

  绑缚之时,不住向茅十八拳打足踢。

  韦小宝忍不住口中不干不净,但两个重重的耳刮子一打,也只好乖乖的不敢
做声。

  众大汉叫了两顶轿子来,又在二人口中塞了布块,用黑布蒙了眼,放入轿中
抬走。

  韦小宝只在七岁时曾跟母亲去烧香时坐过轿子,此刻只好自己心下安慰:
「他妈的,老子好久没坐轿了,今日孝顺儿子服侍老子坐轿,真是乖儿子、乖孙
子!」

  但想到不知会不会陪着茅十八一起杀头,却也不禁害怕发抖。

  他在轿中昏天黑地,但觉老是走不完。有时轿子停了下来,有人盘问,听得
轿外的大汉总是回答:「尚膳监海老公公叫给送去的。」

  韦小宝不知尚膳监是什么东西,但那海老公似乎颇有权势,只一提他名头,
轿子便通行无阻。有一次盘问之人揭开轿帷来张了张,说道:「是个小娃娃!」
韦小宝想说:「是你祖宗!」苦于口中给塞了布块,说不出话来。

  一路行去,他迷迷糊糊几乎睡着了,忽然轿子停住,有人道:「海公公要的
人送到。」

  一个小孩声音道:「是了,海公公在休息,将人放在这里便是。」

  韦小宝听他声音,便是酒店中遇到的那小孩。只听先前那人道:「咱们回去
禀告郑王爷,王爷必定派人来谢海老公。」

  那小孩道:「是了,你说海老公向王爷请安。」

  那人道:「不敢当。」

  跟着便有人将茅十八和韦小宝从轿中拖了出来,提入屋中放下。

  众人脚步声远去,静寂中却听得海老公几下咳嗽之声。韦小宝闻到一股极浓
的药味,心想:「这老鬼病得快死了,偏不早死几日,看来还要我和茅大哥,为
他到阎王跟前打个先锋。」

  四周静悄悄的,除了海老公偶尔咳嗽之外,更无别般声息。韦小宝手足遭绑,
手指脚趾都已发麻,说不出的难受,偏偏海老公似乎将他二人忘了,浑没理会。

  过了良久,才听得海老公轻声叫道:「小桂子!」那小孩应道:「是!」韦
小宝心想:「原来你这臭小子叫做小桂子,跟你爷爷的名字有个『小』字相同。」

  只听海老公道:「将他二人松了绑,我有话盘问。」

  小桂子应道:「是!」

  韦小宝听得喀喀之声,想是小桂子用刀子割断茅十八手脚上的绳子,过了一
会,自己手脚上的绳子也割断了,跟着眼上黑布揭开。韦小宝睁开眼来,见置身
之所是一间大房,房中物事稀少,只一张桌子,一张椅子,桌上放着茶壶茶碗。
海老公坐在椅中,半坐半躺,双颊深陷,眼睛也半开半闭。此时天色已黑,墙壁
上安着两座铜烛台,各点着一根蜡烛,火光在海老公蜡黄的脸上忽明忽暗地摇晃。

  小桂子取出茅十八口中塞布块,又去取韦小宝口中的布块。海老公道:「这
小孩子嘴里不干不净,让他多塞一会。」

  韦小宝双手本来已得自由,却不敢自行挖出口中的布块,心中所骂的污言秽
语,只怕比海老公所能想象到的远胜十倍。

  海老公道:「拿张椅子,给他坐下。」

  小桂子到隔壁房里搬了张椅子来,放在茅十八身边,茅十八便即坐下,韦小
宝见自己没有座位,老实不客气便往地下一坐。

  海老公向茅十八道:「老兄尊姓大名,是哪一家哪一派的?阁下擒拿手法不
错,似乎不是我们北方的武功。」

  茅十八道:「我姓茅,叫茅十八,是江北泰州五虎断门刀门下。」

  海老公点点头,说道:「茅十八茅老兄,我也曾听到过你的名头。听说老兄
在扬州一带,打家劫舍、杀官越狱,着实做了不少大事。」

  茅十八道:「不错!」他对这痨病鬼老太监的惊人武功不由得不服,也就不
敢出言挺撞。

  海老公道:「阁下来到京师,想干什么事,能跟我说说吗?」

  茅十八道:「既落你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姓茅的是江湖汉子,不会皱
一皱眉头。你想逼供,可看错人了。」

  海老公微微一笑,说道:「谁不知茅十八是铁铮铮的好汉子,逼供可不敢。
听说阁下是云南平西王的心腹亲信……」

  他一句话没说完,茅十八大怒而起,喝道:「谁跟吴三桂这大汉奸有什么干
系了?你这么说,没的污了我茅十八的名头。」

  海老公咳嗽几声,微微一笑,说道:「平西王有大功于大清,主子对他很倚
重,阁下若是平西王亲信,咱们瞧着王爷的面子,小小过犯,也不必计较了。」

  茅十八大声道:「不是,不是!茅十八跟吴三桂这臭贼粘不上半点边儿,姓
茅的决不叨这汉奸的光,你要杀便杀,若说我是吴贼的什么心腹亲信,姓茅的祖
宗都倒足了大霉。」

  吴三桂带清兵入关,以致明室沦亡,韦小宝在市井之间,听人提起吴三桂来,
总是加上几个「汉奸」、「臭贼」、「直娘贼」的字眼,心想:「听这老乌龟的
口气,只要茅大哥冒认是吴三桂的心腹,便可放了我们。

  偏偏茅大哥骨头硬,不肯冒充。

  但骨头硬,皮肉就得受苦了。

  常言道得好:『好汉不吃眼前亏』,吃眼前亏的自然不是好汉。咱们不妨胡
说八道一番,说道吴三桂对咱哥儿俩如何如何看重,等到溜之大吉之后,再骂吴
三桂的十八代祖宗不迟。」

  他手脚上血脉渐和,悄悄以袖子遮口,将嘴里塞着的布块挖了出来。

  海老公正注视着茅十八的脸色,没见到韦小宝暗中捣鬼,他见茅十八声色俱
厉,微笑道:「我还道阁下是平西王派来京师的,原来猜错了。」

  茅十八心想:「这一下在北京被擒,皇帝脚下的事,再要脱身是万万不能了。
豹死留皮,人死留名,茅十八一死不打紧,做人可不能含糊。」

  见韦小宝眼睁睁地正瞧着自己,便大声道:「老实跟你说,我在南方听得江
湖上说道,那鳌拜是满洲第一勇士,什么拳毙疯牛,脚踢虎豹,说得天花乱坠。
姓茅的不服,特地上北京来,要跟他比划比划。」

  海老公叹了口气,道:「你想跟鳌少保比武?鳌少保官居极品,北京城里除
了皇上、皇太后,便数鳌少保了。老兄在北京等上十年八年,也未必见得着,怎
能跟他比武?」

  茅十八当时还当海老公使邪术,后来背心穴道被封,直到此刻才缓缓解开,
已知这是极上乘的内功武术。瞧这老太监的神情口音,自是满人,自己连一个满
洲老病夫都打不过,还说什么跟满洲第一勇士比武?他在扬州得胜山下恶战史松
等人之时,虽情势危急,却毫不气馁,此刻对着这个痨病鬼太监,竟不由得豪气
尽消,终于叹了口长气。

  海老公问道:「阁下还想跟鳌少保比武吗?」

  茅十八道:「请问那鳌拜的武功,及得上尊驾几成?」

  海老公微微一笑,说道:「鳌少保是出将入相的顾命大臣,富贵极品,荣华
无比。

  我是个苦命的下贱人。跟鳌少保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怎能相比?」

  他说的是二人身分地位,于武功一节竟避而不提。

  茅十八道:「那鳌拜的武功倘若有你一半,我就已万万不是对手。」

  海老公微笑道:「老兄说得太谦了。以老兄看来,在下的粗浅功夫,若和陈
近南相比,却又如何?」

  茅十八一跳而起,问道:「你……你……你说什么?」

  海老公道:「我问的是贵会总舵主陈近南。听说陈总舵主练有『凝血神抓』,
内功之高,人所难测,只可惜缘悭一面,我这下贱人,没福拜见陈总舵主。」

  茅十八道:「我不是天地会的,也没福气见过陈总舵主。听说陈总舵主武功
极高,到底怎样高法,可就不知道了。」

  海老公叹了口气,道:「茅兄,我早知你是条好汉子,以你这等好身手,却
为什么不跟皇家效力?将来做提督、将军,也不是难事。跟着天地会作乱造反,
唉……」

  摇了摇头,又道:「那总是没好下场。我良言相劝,你不如临崖勒马,退出
了天地会吧。」

  茅十八道:「我……我……我不是天地会。」

  突然放大喉咙,说道:「我这可不是抵赖不认。姓茅的只盼加入天地会,只
一直没人接引。江湖上有句话道:『为人不识陈近南,就称英雄也枉然。』海老
公,这话想来你也听到过。姓茅的是堂堂汉人,虽没入天地会,然而决意反清复
明,哪有反投满清去做汉奸的道理?你快快把我杀了吧!姓茅的杀人放火,犯下
的事太大,早就该死了,只是没见过陈近南,死了有点不闭眼。」

  海老公道:「你们汉人不服满人得了天下,原也没什么不对。我敬你是一条
好汉子,今日便不杀你,让你去见了陈近南之后,死得眼闭。盼你越早见到他越
好,见到之时说海老公很想见见他,要领教领教他的『凝血神抓』功夫,到底是
怎样厉害,盼望他早日驾临京师。唉,老头儿没几天命了,陈总舵主再不到北京
来,我便见他不到了。嘿嘿,『为人不识陈近南,就称英雄也枉然!』陈近南又
到底如何英雄了得?江湖上竟有偌大名头?」

  茅十八听他说竟然就这么放自己走,大出意料之外,站了起来却不就走。海
老公道:「你还等什么?还不走吗?」

  茅十八道:「是!」转身去拉了韦小宝的手,想要说几句话交待,却不知说
什么话才好。

  海老公又叹了口气,道:「亏你也是在江湖上混了这么久的人,这一点规矩
也不懂。你不留点什么东西,就想一走了之?」

  茅十八咬了咬牙,道:「不错,是我姓茅的粗心大意。小兄弟,借这刀子一
用,我断了左手给你。」

  说着向小太监小桂子身旁的匕首指了指。这匕首长约八寸,是小桂子适才用
来割他手脚上绳索的。

  海老公道:「一只左手,却还不够。」

  茅十八铁青着脸道:「你要我再割下右手?」

  海老公点头道:「不错,两只手。本来嘛,我还得要你一对招子,咳……咳
……可是你想见一见陈近南,没了招子,便见不到人啦。这么着,你自己废了左
眼,留下右眼!」

  茅十八退了两步,放开拉着韦小宝的手,左掌上扬,右掌斜按,摆了个「犀
牛望月」的招式,心想:「你要我废了左眼,再断双手,这么个残废人活着干吗?
不如跟你一拚,死在你的掌底,也就是了。」

  海老公两眼全不望他,不住咳嗽,越咳越厉害,到后来简直气也喘不过来,
本来蜡黄的脸忽然涨得通红。小桂子道:「公公,再服一剂好么?」

  海老公不住摇头,但咳嗽仍然不止,咳到后来,忍不住站起身来,以左手叉
住自己头颈,神情痛苦已极。

  茅十八心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一纵身,拉住韦小宝的手,便往门外蹿去。

  海老公右手拇指和食指两根手指往桌边一捏,登时在桌边上捏下一小块木块,
嗤的一声响,弹了出去。茅十八正自一大步跨将出去,那木片撞在他右腿「伏兔
穴」上,登时右脚酸软,跪倒在地,跟着嗤的一声响,又是一小块木片弹出,茅
十八左腿穴道又给击中,在海老公咳嗽声中,和韦小宝一齐滚倒。

  小桂子道:「再服半剂,多半不打紧。」

  海老公道:「好,好,只……只要一点儿,多了危……危险得很。」

  小桂子应道:「是!」伸手到他怀中取出药包,转身回入内室,取了一杯酒
出来,打开药包,伸出小指,用指甲挑了一些粉末。海老公道:「太……太多…
…」

  小桂子道:「是!」将指甲中一些粉末放回药包,眼望海老公。海老公点了
点头,弯腰又大声咳嗽起来,突然间身子向前一扑,趴在地下,不住扭动。

  小桂子大惊,抢过去扶,叫道:「公公,公公,怎么啦?」

  海老公喘息道:「好……好热……扶……扶我……去水……水缸……水缸里
浸……浸……」

  小桂子道:「是!」用力扶他起身。两人踉踉跄跄地抢入内室,接着便听到
扑通一响的溅水之声。

  这一切韦小宝都瞧在眼里,当即悄悄站起,蹑足走到桌边,伸出小指,连挑
了三指甲药粉,倾入酒中,生怕不够,又挑了两指甲,再将药包折拢,重新打开,
泯去药粉中指甲挑动过的痕迹,只听得小桂子在内室道:「公公,好些了吗?别
浸得太久了。」

  海老公道:「好热……好……热得火烧一般。」

  韦小宝见那柄匕首放在桌上,当即拿了,回到茅十八身边,伏在地下。

  过不多时,水声响动,海老公全身湿淋淋的,由小桂子扶着,从内房中出来,
仍不住咳嗽,小桂子拿起酒杯,喂到他口边。海老公咳嗽不止,并不便喝。韦小
宝一颗心几乎要从心窝中跳将出来。海老公道:「能够不吃……最好不……不吃
这药……」

  小桂子道:「是!」将酒杯放在桌上,包好药包,放入海老公怀中。海老公
跟着又大咳起来,满脸涨得通红,向酒杯指了指。小桂子拿起酒杯,送到他嘴边,
海老公一口喝干。

  茅十八沉不住气,不禁「啊」的一声。海老公道:「你……你如想……活着
出去……」

  突然间喀喇一声响,椅子倒塌。他身子向桌上伏去,这一伏力道奇大,喀喇、
喀喇两声,桌子又塌,连人带桌,向前倒了下来。

  小桂子大惊,大叫:「公公,公公!」

  抢上去扶,背心正对着茅十八和韦小宝二人。韦小宝轻轻跃起,提起匕首,
向他背心猛力戳下去。小桂子低哼一声,便即毙命。海老公却兀自在地下扭动。

  韦小宝提起匕首,对准了海老公背心,又待戳下。便在此时,海老公抬起头
来,说道:「小……小桂子,这药不对啊。」

  韦小宝只吓得魂飞天外,匕首哪里还敢戳落?海老公转过身来,伸手抓住了
韦小宝左腕,道:「小桂子,刚才的药没弄错?」

  韦小宝含含糊糊地道:「没……没弄错……」

  只觉左腕便如给一道铁箍箍住了,奇痛入骨,只吓得抓着匕首的右手回缩尺
许。

  海老公颤声道:「快……快点蜡烛,黑漆漆一团,什么……什么也瞧不见。」

  韦小宝大奇,蜡烛明明点着,他为什么说黑漆漆一团?「莫非他眼睛瞎了?」

  便道:「蜡烛没熄,公公,你……你没瞧见吗?」

  他和小桂子虽然都是孩子口音,但小桂子说的是旗人官腔,一时怎学得会,
只好说得含含糊糊,盼望海老公暂不发觉。

  海老公叫道:「我……我瞧不见,谁说点了蜡烛?快去点起来!」

  说着便放开了韦小宝手腕。韦小宝道:「是,是!」

  急忙走开,快步走到安在墙壁上的烛台之侧,伸手拨动烛台铜圈,发出叮当
之声,说道:「点着了!」

  海老公道:「什么?胡说八道!为什么不点亮了蜡……」

  一句话没说完,身子剧烈扭动,仰天摔倒。

  韦小宝向茅十八急打手势,叫他快逃。茅十八向他招手,要他同逃。韦小宝
转身走向门口,却听海老公呻吟道:「小……小桂子,小……桂子……你……」

  韦小宝应道:「是,我在这儿!」

  左手连挥,叫茅十八先逃出去再说,自己须得设法稳住海老公。

  茅十八挣扎着想要站起,但双腿穴道遭封,忙伸手推拿腰间和腿上穴道,劲
力使去,竟没半点动静,心想:「我双腿没法动弹,只好爬了出去。这孩子鬼精
灵,一个小孩儿家,旁人也不会留神,他要脱身不难,倘若跟我在一起,遇上敌
人,反而累了他。」

  当下向韦小宝挥了挥手,双手据地,悄悄爬了出去。

  海老公的呻吟一阵轻,一阵响。韦小宝不敢便走,生怕他察觉小桂子已死,
声张起来,他手下人出动围捕,自己和茅十八定然难以逃脱,心想:「这次祸事,
都是我惹出来的。茅大哥双腿不能行走,不知要多少时候才能逃远。我在这里多
挨一刻好一刻。只要海老乌龟不发觉我是冒牌货,那便没事。这老乌龟病得神志
不清,等他昏过去时,我一刀杀了他,就可逃走了。」

  过得片刻,忽听得远处传来的笃的笃铛、的笃的笃铛的打更之声,却是已交
初更。韦小宝见烛光闪耀,突然一亮,左首的蜡烛点到尽头,跟着便熄了,眼见
小桂子的尸首蜷曲成一团,很是害怕:「这人是我杀的,他变成了鬼,会不会找
我索命?」

  又想:「等到天一亮,那就难以脱身了,须得半夜里乘黑逃走。」

  可是海老公呻吟之声不绝,始终不再昏迷,他仰天而卧,韦小宝胆子再大,
也不敢提起匕首往他胸膛或小腹上插将下去,心知这老人武功厉害之极,只要刀
尖碰到他肌肤,他立时知觉,发掌打来,自己非脑浆迸裂不可。又过一会,另外
一枝蜡烛也熄了。

  黑暗之中,韦小宝想到小桂子的尸首触手可及,害怕之极,只盼尽早逃出去,
但只要他身子一动,海老公便叫道:「小……小桂子,你……在这里么?」

  韦小宝只好答应:「我在这里!」

  过了大半个时辰,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海老公又叫:「小桂子,你上哪
里去?」

  韦小宝道:「我……我去小便。」

  海老公问:「为……为什么不在屋里小便?」

  韦小宝应道:「是,是。」

  他走到内室,那是他从未到过的地方,刚进门,只走得两步,便砰的一声,
膝头撞在桌子脚上,海老公在外面问道:「小……桂子,你……你干什么?」

  韦小宝道:「没……没什么!」

  伸出手去摸索,在桌上摸到了火刀火石,忙打着了火,点燃纸媒,见桌上放
着十几根蜡烛,当即点燃一根,插上烛台。

  只见房中放着一张大床,一张小床,料想是海老公和小桂子所睡。房中有几
只箱子,一桌一柜,此外无甚物件。东首放着一只大水缸,显得十分突兀,地下
溅得湿了一大片。他正在察看是否可从窗中逃出去,海老公又在外面叫了起来:
「你干吗还不小便?」

  韦小宝一惊:「他怎地一停不歇地叫我?莫非他听我的声音不对,起了疑心?
否则我小便不小便,管他屁事?」

  当即应道:「是!」从小床底下摸到便壶,一面小便,一面打量窗子,见窗
子关得甚实,每一道窗缝都用棉纸糊住,想是海老公咳得厉害,生怕受寒,连一
丝冷风也不让进来。若用力打开窗子,海老公定然听到,多半还没逃出窗外,便
给擒住了。

  他在房中到处打量,想找寻脱身的所在,但房中连狗洞、猫洞也没一个,倘
若从外房逃走,定然会给海老公发觉,一瞥眼间,见小桂子床上脚边放着一袭新
衣,心念一动,忙脱下身上衣服,披上新衣。

  海老公又在外面叫:「小桂子,你……你在干什么?」

  韦小宝道:「来啦!来啦!」一面结扣子,一面走了出去,拾起小桂子的帽
子戴在头上,说道:「蜡烛熄了,我去点一枝。」

  回到内室,取了两根蜡烛,点着了出来。

  海老公叹了口长气,低声道:「你当真已点着了蜡烛?」

  韦小宝道:「是啊,难道你没瞧见?」

  海老公半晌不语,咳嗽几声,才道:「我明知这药不能多吃,只是咳得实在
……实在难受,唉,虽然每次只吃一点点,可是日积月累下来,毒性太重,终于
……终于眼睛出了毛病。」

  韦小宝心中一宽:「老家伙不知我在他酒中加了药粉,还道是服药多日,积
了下来,这才发作。」

  只听海老公又道:「小桂子,公公平日待你怎样?」

  韦小宝半点也不知道海老公平日待小桂子怎样,忙道:「好得很啊。」

  海老公道:「唔,公公现下眼睛瞎了,这世上就只有你一个人照顾我,你会
不会离开公公,不……不理我了?」

  韦小宝道:「我……当然不会。」

  海老公道:「这话真不真啊?」

  韦小宝忙道:「自然半点不假。」

  回答得毫不犹疑,而且语气诚恳,势要海老公非大为感动不可。

  他又道:「公公,你没人相陪,如果我不陪你,谁来陪你?我瞧你的眼病过
几天就会好的,那也不用担心。」

  海老公叹了口气,道:「好不了啦,好不了啦!」

  过了一会,问道:「那姓茅的已逃走了?」

  韦小宝道:「是!」海老公道:「他带来的那个小孩给你杀了?」

  韦小宝心中怦怦乱跳,答道:「是!他……他这尸首怎么办?」

  海老公微一沉吟,道:「咱们屋中杀了人,给人知道了,查问起来,啰嗦得
很。你……你去将我的药箱拿来。」

  韦小宝道:「是!」走进内室,不见药箱,拉开柜子的抽斗,一只只地找寻。

  海老公突然怒道:「你在干什么?谁……谁叫你乱开抽斗?」

  韦小宝吓了一跳,心道:「原来这几只抽斗是开不得的。」

  道:「我找药箱呢,不知放在哪里去了。」

  海老公怒道:「胡说八道,药箱放在哪里都不知道。」

  韦小宝道:「我……我杀了人,心……心里害怕。你……你公公又瞎了眼睛,
我……我完全糊涂了。」

  说到后来,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不知药箱的所在,只怕单是这件事便露
出了马脚,心中着急,说哭便哭,却也半点不难。

  海老公道:「唉,这孩子,杀个人又打什么紧了?药箱是在第一口箱子里。」

  韦小宝抽抽噎噎地道:「是……是……我……我怕得很。」

  见两口箱子都用铜锁锁着,又不知钥匙在什么地方,伸手在锁扣上一推,那
锁应手而开,原来并未锁上,暗叫:「运气真好!这锁中的古怪我如又不知道,
老乌龟定要大起疑心。」

  除下了锁,打开箱子,见箱中大都是衣服,左边有只走方郎中所用的药箱,
当即取了,走到外房。

  海老公道:「挑些『化尸粉』,把尸首化了。」

  韦小宝应道:「是。」

  拉出药箱的一只只小抽斗,但见抽斗中尽是形状颜色各不相同的瓷瓶,也不
知哪一瓶是化尸粉,问道:「是哪一只瓶子?」

  海老公道:「这孩子,怎么今天什么都糊涂了,当真是吓昏了头吗?」

  韦小宝道:「我……我怕得很,公公,你的眼睛……会好吗?」

  语气中对他眼病的关切之情,着实热切。

  海老公似乎颇为感动,伸手轻轻摸了摸他头,说道:「那个三角形的、青色
有白点的瓶子便是了。这药粉挺贵重,只消挑一丁点便够了。」

  韦小宝应道:「是,是!」

  拿起那青色白点的三角瓶子,打开瓶塞,从药箱中取了一张白纸,倒了少许
药末出来,撒在小桂子的尸身之上。

  可是过了半天,并无动静。海老公道:「怎么了?」

  韦小宝道:「没见什么。」

  海老公道:「是不是撒在他血里的?」

  韦小宝道:「啊,我忘了!」

  又倒了些药末,撒在尸身伤口之中。海老公道:「你今天真有些古里古怪,
连说话声音也不同了。」

  便在此时,只听得小桂子尸身的伤口中嗤嗤发声,升起淡淡烟雾,跟着伤口
中不住流出黄水,烟雾渐浓,黄水也越流越多,发出又酸又焦的臭气,眼见尸身
的伤口越烂越大。尸身肌肉遇到黄水,便即发出烟雾,慢慢的也化而为水,连衣
服也是如此。

  韦小宝只看得挢舌不下,取过自己换下来的长衫,丢在尸身上,又见自己脚
下一对鞋子已然踢破了头,忙除下小桂子的鞋子,换在自己脚上,将破鞋投入黄
水。

  约莫一个多时辰,小桂子的尸身连着衣服鞋袜,尽数化去,只剩下一滩黄水。
韦小宝心想:「老乌龟倘若这时昏倒,那就再好也没有了,我将他推入毒水之中,
片刻之间也叫他化得尸骨无存。」

  可是海老公不断咳嗽,不断唉声叹气,却总是不肯昏倒。

  眼见窗纸渐明,天已破晓,韦小宝心想:「我已换上了这身衣服,便堂而皇
之地出去,也没人认得我,那倒不用发愁。」

  海老公忽道:「小桂子,天快亮了,是不是?」

  韦小宝道:「是啊。」

  海老公道:「你舀水把地下冲冲干净,这气味不太好闻。」

  韦小宝应了,回到内室,用水瓢从水缸中舀了几瓢水,将地下黄水冲去。

  海老公又道:「待会吃过早饭,便跟他们赌钱去。」

  韦小宝大为奇怪,料想这是反话,便道:「赌钱?我才不去呢!你眼睛不好,
我怎能自己去玩?」

  海老公怒道:「谁说是玩了?我教了你几个月,几百两银子已输掉了,为来
为去,便是为了这件大事,你不听我吩咐么?」

  韦小宝不明白他的用意,只得含糊其辞地答道:「不……不是不听你吩咐,
不过你身子不好,咳得又凶,我去干……干这件事,没人照顾你。」

  海老公道:「你给我办妥这件事,比什么都强。你再掷一把试试。」

  韦小宝道:「掷一把?掷……掷哪一把?」

  海老公怒道:「快拿骰子来,推三阻四的,就是不肯下苦功去练,练了这许
久,老是没长进。」

  韦小宝听说是掷骰子,精神为之一振,他在扬州,除了听说书,大多数时候
便在跟人掷骰子赌钱,年纪虽小,在扬州街巷之间,已算得是一把好手,只不知
骰子放在什么地方,说道:「这一天搞得头昏脑涨,那几粒骰子也不知放在什么
地方了。」

  海老公骂道:「不中用的东西,听说掷骰子便吓破了胆,输钱又不是输你的。
那骰子不是好端端放在箱子里吗?」

  韦小宝道:「也不知是不是。」

  进内室打开箱子,翻得几翻,在一只锦缎盒子中果然见到有只小瓷碗,碗里
放着六粒骰子。当真是他乡遇故知,忍不住一声欢呼,待得拿起六粒骰子,又是
一声欢呼。原来遇到的不但是老朋友,而且是最最亲密的老朋友,这六粒骰子一
入手,便知是灌了水银的骗局骰子。

  他将瓷碗和骰子拿到海老公身边,说道:「你当真定要我去赌钱?你一个人
在这里,没人服侍,成吗?」

  海老公道:「你少给我啰嗦,限你十把之中,掷一只『天』出来。」

  当时掷骰子赌钱,骰子或用四粒,或用六粒;如用六粒,则须掷成四粒相同,
余下两粒便成一只骨牌,两粒六点是「天」,两粒一点是「地」,以此而比大小。

  韦小宝心想:「这骰子是灌水银的,要我十把才掷成一只『天』,太也小觑
老子了。」

  但用灌水银骰子作弊,比之灌铅骰子可难得多了,他连掷四五把,都掷不出
点子,掷到第六把上,两粒六点,三粒三点,一粒四点,倘若这四点的骰子是三
点,这只「天」便掷出来了,他小指头轻轻一拨,将这粒四点的拨成三点,拍手
叫道:「好,好,这可不是一只『天』吗?」

  海老公道:「别欺我瞧不见,拿过来给我摸。」

  伸手到瓷碗中一摸,果然六粒骰子之中四粒三点,两粒六点。海老公道:
「今天运气倒好,给我掷个『梅花』出来。」

  韦小宝提起骰子,正要掷下去时,心念一动:「听他口气,小桂子这小乌龟
掷骰子的本事极差,我要是掷什么有什么,定会引起老乌龟的疑心。」

  手劲一转,连掷了七八把都是不对,再掷一把之后叹了口气。

  海老公道:「掷成了什么?」

  韦小宝道:「是……是……」海老公哼了一声,伸手入碗去摸,摸到是四粒
两点,一粒四点,一粒五点,是个「九点」。海老公道:「手劲差了这么一点儿,
梅花变成了九点。不过九点也不小了,你再试试。」

  韦小宝试了十七八次,掷出了一只「长三」,那比「梅花」只差一级。海老
公摸清楚之后,颇为高兴,说道:「有些长进啦,去试试手气吧。今天带五十…
…五十两银子去。」

  韦小宝适才在箱中翻寻骰子之时,已见到十来只元宝。

  说到赌钱,原是他平生最喜爱之事,只是一来没本钱,二来太爱作假,扬州
市井之间,人人均知他是小骗子,除了外来的羊牯,谁也不上他的当。

  此刻惊魂略定,忽然能去赌钱,何况赌本竟有五十两之多,那是连做梦也难
得梦到的豪赌,更何况有骗局骰子携去,当真是甫出地狱,便上天堂,就算赌完
要杀头,也不肯就此逃走了。

  只不知对手是谁,上哪里去赌,倘若一一询问,立时便露出了马脚,那可是
个大大的难题。

  他开箱子取了两只元宝,每只都是二十五两,正自凝思,须得想个什么法子,
才能骗出海老公的话来,忽听得门外有人嘎声叫道:「小桂子,小桂子!」

  韦小宝走到外堂,答应了一声。海老公低声道:「来叫你啦,这就去吧。」

  韦小宝欣然正要出门,猛然间肚子里叫一声苦,不知高低:「那些赌鬼可不
是瞎子,他们一眼便知我不是小桂子,那便如何是好?」

  只听门外那人又叫:「小桂子,你出来,有话跟你说。」

  韦小宝道:「来啦!」当即回到内室,取了块白布,缠在头上脸上,只露出
了一只眼睛与嘴巴,向海老公道:「我去啦!」快步走出房门,只见门外一名三
十来岁的汉子,低声问道:「你怎么啦?」

  韦小宝道:「输了钱,给公公打得眼青脸肿。」

  那人嘻的一笑,更无怀疑,低声问道:「敢不敢再去翻本?」

  韦小宝拉着他衣袖走开几步,低声道:「别给公公听见。当然要翻本啦。」

  那人大拇指一竖,道:「好小子,有种!这就走!」

  韦小宝和他并肩而行,见这人头小额尖,脸色青白。走出数丈后,那人道:
「温家哥儿俩、平威他们都已先去了。今日你手气得好些才行。」

  韦小宝道:「今天再不赢,那……那可糟了!」

  一路上走的都是回廊,穿过一处处庭院花园。韦小宝心想:「他妈的,这财
主真有钱,起这么大的屋子。」

  眼见飞檐绘彩,栋梁雕花,他一生之中,哪里见过这等富丽豪华的大屋?心
想:「咱丽春院在扬州,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漂亮大院子了,比这里可又差得
远啦。乖乖弄的东,在这里开座院子,嫖客们可有得乐子了。不过这么大的院子
里,如不坐满百来个姑娘,却也不像样。」

  韦小宝跟着那人走了好一会,走进一间偏屋,穿过了两间房间,那人伸手敲
门,笃笃笃三下,笃笃两下,又笃笃笃三下,那门呀的一声开了,只听得玎玲玲、
玎玲玲骰子落碗之声,说不出的悦耳动听。房里已聚着五六个人,都是一般打扮,
正在聚精会神地掷骰子。

  一个二十来岁的汉子问道:「小桂子干吗啦?」

  带他来的那人笑道:「输了钱,给海老公打啦。」

  那人嘿嘿一笑,口中啧啧数声。韦小宝站在数人之后,见各人正在下注,有
的一两,有的五钱,都是竹签筹码。他拿出一只元宝,买了五十枚五钱银子的筹
码。

  一人说道:「小桂子,今日偷了多少钱出来输?」

  韦小宝道:「呸!什么偷不偷、输不输的?难听得紧!」

  他本要乌龟儿子王八蛋的乱骂一气,但发觉自己说话的腔调跟他们太不像,
骂人更易露出马脚,心想少开口为妙,一面留神学他们的说话。

  带他进来的那汉子拿着筹码,神色有些迟疑。旁边一人道:「老吴,这会儿
霉庄,多押些。」

  老吴道:「好!」押了二两银子,说道:「小桂子,怎么样?」

  韦小宝心想:「最好别让人家留心自己,不要赢多,不要输多,押也不要押
得大。」

  于是押了五钱银子。旁人谁也不来理他。

  那做庄的是个肥胖汉子,这些人都叫他平大哥,韦小宝记得老吴说过赌客中
有一人叫做平威,这平大哥自是平威了。只见他拿起骰子,在手掌中一阵抖动,
喝道:「通杀!」将骰子掷入碗中。韦小宝留神他的手势,登时放心:「此人是
个羊牯!」

  在他心中,凡是不会行骗的赌客,便是羊牯。平威掷了六把骰子,掷出个
「牛头」,那是短牌中的大点子。

  余人顺次一个个掷下去,有的赔了,有的吃了。老吴掷了个「八点」,给吃
了。韦小宝每见一人掷骰,心中便叫一声:「羊牯!」他连叫了七声「羊牯」,
登时大为放心。

  他怀中带着海老公的水银骰子,原拟玩到中途,换了进去,赢了一笔钱后,
再设法换出来。

  掷假骰子的手法固然极为难练,而将骰子换入换出,更须眼明手快,便如变
戏法一般,先得引开旁人注意,例如忽然踢倒一只凳子、倒翻一碗茶之类,众人
眼光都去瞧凳子瞧茶碗时,真假骰子便掉了包。

  不过若是好手,自不必出到踢凳翻茶的下等手法,通常是在手腕间暗藏六粒
骰子,手指上抓六粒骰子,一把掷下,落入碗中的是腕间骰子,而手指中的六粒
骰子一合手便转入左掌,神不知、鬼不觉地揣入怀中,这门本事韦小宝却没学会。

  有道是:「骰子灌铅,赢钱不难;灌了水银,点铁成金。」

  水银和铅均极沉重,骰子一边轻一边重,能依己意指挥。

  只是铅乃硬物,水银却不住流动,是以掷灌铅骰子甚易而掷水银骰子极难。

  骰子灌铅易于为人发觉,同时你既能掷出大点,别人亦能掷出大点,但若灌
的是水银,要什么点子,非用上乘手法不可,非寻常骗徒之所能。

  韦小宝掷灌铅骰子有六七成把握,对付水银骰子,把握便只一成二成。

  虽只一成二成,但十把中只须多赢得一两把,几个时辰赌将下来,自然大占
赢面。

  至于真正的一流高手,则能任意投掷寻常骰子,要出几点便是几点,丝毫不
爽,决不需借助于灌铅灌水银的骰子,这等功夫万中无一,韦小宝也未曾遇上过,
就算遇上了,他也看不出来。

  他见入局的对手全是羊牯,心想骰子换入换出全无危险,且不忙换骰子。他
入局时有两只二十五两的元宝,一只兑了筹码,将另一只元宝放在左手边,以作
调换骰子的张本,又想:「小桂子既常输钱,我也得先输后赢,免得引人疑心。」

  掷了几把,掷出一只幺六来,自然是给吃了。

  如此输一注,赢一注,拉来拉去,输了五两银子。

  赌了半天,各人下注渐渐大了,韦小宝仍下五钱,庄家平威将他的竹筹一推,
说道:「至少一两,五钱不收。」

  韦小宝当即添了一根筹码。

  庄家掷出来是张「人」牌,一注注吃了下来。

  韦小宝恼他不收自己的五钱赌注,这一次决意赢他,心道:「你不肯输五钱,
定要输上一两,好小子,有种,算盘挺精。我若用天牌赢你,不算好汉。」

  他右手抓了骰子,左手手肘一挺,一只大元宝掉下地去,托的一声,正好掉
在他左脚脚面。

  他大叫一声:「啊哟,好痛!」

  跳了几下。

  同赌的七人都笑了起来,瞧着他弯下腰去拾元宝。

  韦小宝轻轻易易地便换过了骰子,一手掷下去,四粒三点,两粒一点,是张
「地」牌,刚好比「人」牌大了一级。

  平威骂道:「他妈的,小鬼今天手气倒好。」

  韦小宝心中一惊:「不对,我这般赢法,别人一留神,便瞧出我不是小桂子
了。」

  下一次掷时,他便输了一两。眼见各人纷纷加注,有的三两,有的二两,他
便下注二两,赢了二两,下一次却输一两。

  赌到中午时分,韦小宝已赢得二十几两,只是每一注进出都甚小,谁也没加
留神。老吴却已将带来的三十几两银子输得精光,神情甚是懊丧,双手一摊,说
道:「今儿手气不好,不赌啦!」

  韦小宝赌钱之时,十次中倒有九次要作弊骗人,但对赌友却极为豪爽。他平
时给人辱骂殴打,没人瞧他得起,但若有人输光了,他必借钱给此人,那人自然
感激,对他另眼相看。韦小宝生平偶有机会充一次好汉,也只在借赌本给人之时。
那人就算借了不还,他也并不在乎,反正这钱也决不是他自己掏腰包的。这时见
老吴输光了要走,当即抓起一把筹码,约有十七八两,塞在他手里,说道:「你
拿去翻本,赢了再还我!」

  老吴喜出望外。这些人赌钱,从来不肯借钱与人,一来怕借了不还,二来觉
得钱从己手而出,彩头不好,本来赢的会变成输家。他见韦小宝如此慷慨,大为
高兴,连连拍他肩头,赞道:「好兄弟,真有你的。」

  庄家平威气势正旺,最怕人输干了散局,对韦小宝的「义举」也十分赞许,
说道:「哈,小桂子转了性,今天不怎么小气啦!」

  再赌下去,韦小宝又赢了六七两。忽然有人说道:「开饭啦,明儿再来玩过。」

  众人一听到「开饭啦」三字,立即住手,匆匆将筹码换成银子。韦小宝来不
及换回水银骰子,心想反正这些羊牯也瞧不出来,倒也没放在心上。

  韦小宝跟着老吴出来,心想:「不知到哪里吃饭去?」

  老吴将借来的十几两银子又输得差不多了,说道:「小兄弟,只好明天还你。」

  韦小宝道:「自己兄弟,打什么紧?」

  老吴笑道:「嘿嘿,这才是好兄弟呢,你快回去,海老公等你吃饭呢。」

  韦小宝道:「是。」

  心想:「原来是回去跟老乌龟吃饭,此刻不逃,更待何时?」

  见老吴穿入一处厅堂,寻思:「这里又是大厅,又是花园,又是走廊,不知
大门在什么地方。」

  只好乱闯乱走,时时撞到和他一般服色之人,可不敢问人大门所在。

  他越走越远,心下渐渐慌了:「不如先回到海老乌龟那里去再说。」

  可是此刻连如何回到海老公处,也已迷失了路径,所行之处都是没到过的,
时时见到厅上、门上悬有匾额,反正不识,也没去看。

  再走一会,连人也不大碰到了,肚中已饿得咕咕直响。他穿过一处月洞门,
见左侧有间屋子,门儿虚掩,走过门边,突然一阵食物香气透了出来,不由得馋
涎欲滴,轻轻推门,探头张望。

  只见桌上放着十来碟点心糕饼,眼见屋内无人,便即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
拿起一块千层糕,放入口中。

  只嚼得几嚼,不由得暗暗叫好。

  这千层糕是一层面粉夹一层蜜糖猪油,更有桂花香气,既松且甜。

  维扬细点天下闻名,妓院中款待嫖客,点心也做得十分考究。

  韦小宝往往先嫖客之尝而尝,尽管老鸨龟奴打骂,他还是偷吃不误。

  此刻所吃的这块糕,显然比妓院中的细点更精致得多,心道:「这千层糕做
得真好,我瞧这儿多半是北京城里的第一大妓院。」

  他吃了一块千层糕,不听得有人走近,又去取了一只小烧卖放入口中。他偷
食的经验极丰,知道一碗一碟之中不能多取,才不易为人发觉。吃了一只烧卖后,
又吃一块豌豆黄,将碟中糕点略加搬动,不露偷食之迹。

  正吃得兴起,忽听得门外靴声橐橐,有人走近,忙拿了一个肉末烧饼,见屋
中空空洞洞,墙壁边倚着几个牛皮制的人形,梁上垂下来几只大布袋,里面似乎
装着米麦或是沙土,此外便只眼前这张桌子,桌前挂着块桌帷,当下更不细思,
便即钻入桌底。

  注:

  一、以药粉化去尸体,中国古书上最早见于唐人传奇《聂隐娘》,剑客老尼
教徒弟聂隐娘,杀人后弹药于尸上,尸体即化为水。但现代科学中尚无此法。英
国小说《道灵格莱的画像》中描写,以化学方法销毁尸体,手续甚繁。

  二、「符来袖里」是战国时魏如姬为信陵君盗得虎符,用以调兵,以巧计为
赵国解围。「锥脱囊中」是赵平原君门客毛遂说楚王联手抗秦,平原君赞他如锥
处囊中,日久必脱颖而出建功。

        第四回:无迹可寻羚挂角,忘机相对鹤梳翎

  靴声响到门口,那人走了进来。韦小宝从桌底下瞧出去,见那靴子不大,来
人当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当即放心,将烧饼放入口中,却也不敢咀嚼,
只是用唾沫去浸湿烧饼,待浸软了吞咽。

  只听得咀嚼之声发自桌边,那男孩在取糕点而食,韦小宝心想:「也是个偷
食的,我大叫一声冲出去,这小鬼定会吓得逃走,我便可大嚼一顿了。」

  又想:「刚才真笨,该当把几碟点心倒在袋里便走。这里又不是丽春院,难
道短了什么,就定是把账算在我头上?」

  忽听得砰砰声响,那男孩在敲击什么东西,韦小宝好奇心起,探头张望,只
见那男孩约莫十四五岁年纪,身穿短打,伸拳击打梁上垂下来的一只布袋。他打
了一会,又去击打墙边的皮人。那男孩一拳打在皮人胸口,随即双臂伸出,抱住
了皮人的腰,将之按倒在地,所用手法,便似昨日在酒馆中所见到那些摔跤的满
人一般。韦小宝哈哈一笑,从桌底钻了出来,说道:「皮人是死的,有什么好玩?
我来跟你玩。」

  那男孩见他突然现身,脸上又缠了白布,微微一惊,但听他说来陪自己玩,
登时脸现喜色,道:「好,你上来!」

  韦小宝扑将过去,便去扭男孩的双臂。那男孩一侧身,右足一勾,韦小宝站
立不住,立时倒了。那男孩道:「呸,你不会摔跤。」

  韦小宝道:「谁说不会?」

  跃起身来,去抱他左腿。那男孩伸手抓他后心,韦小宝一闪,那男孩便抓了
个空。韦小宝记得茅十八在酒馆中与七名大汉相斗的手法,突然左手出拳,击向
那男孩下颚,砰的一声,正好打中。

  那男孩一怔,眼中露出怒色。韦小宝笑道:「呸,你不会摔跤!」

  那男孩一言不发,左手虚晃,韦小宝斜身避让,那男孩手肘陡出,正撞在他
腰里。韦小宝大叫一声,痛得蹲了下来。那男孩双手从他背后腋下穿上,十指互
握,扣住了他后颈,将他上身越压越低。韦小宝右足反踢。那男孩双手猛推,将
韦小宝身子送出,啪的一声,跌了个狗吃屎。

  韦小宝大怒,翻滚过去,用力抱住了男孩的双腿,使劲拖拉,那男孩站立不
住,倒了下来,正好压在韦小宝身上。这男孩身材比韦小宝高大,立即以手肘逼
住韦小宝后颈。韦小宝呼吸不畅,拚命伸足力撑,翻了几下,终于翻到了上面,
反压在那男孩身上。只是他人小身轻,压不住对方,又给那男孩翻了上来压住。

  韦小宝极是滑溜,放开男孩双腿,钻到他身后,大力一脚踢中他屁股。那男
孩反手抓住他右腿使劲一扯,韦小宝仰面便倒。那男孩扑上去叉住他头颈,喝道:
「投不投降?」

  韦小宝左足钩转,在那男孩腰间擦了几下,那男孩怕痒,嘻的一笑,手劲便
即松了。韦小宝趁机跃起,抱住他头颈。那男孩使出摔跤手法,抓住了韦小宝后
领,把他重重往地下一摔。韦小宝一阵晕眩,动弹不得。那男孩哈哈大笑,说道:
「服了么?」

  韦小宝猛地跃起,一个头锤,正中对方小腹。那男孩哼了一声,倒退几步。
韦小宝冲将上去,那男孩身子微斜,横脚钩扫。韦小宝摔将下来,狠命抱住了他
大腿。两人同时跌倒。一时那男孩翻在上面,一时韦小宝翻在上面,翻了十七八
个滚,终于两人互相扭住,呼呼喘气,突然之间,两人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都
觉如此扭打十分好玩,慢慢放开了手。

  那男孩一伸手,扯开了韦小宝脸上的白布,笑道:「包住了头干吗?」

  韦小宝吃了一惊,便欲伸手去夺,但想对方既已看到自己真面目,再加遮掩
也是无用,笑道:「包住了脸,免得进来偷食时给人认了出来。」

  那男孩站起身来,笑道:「好啊,原来你时时到这里偷食。」

  韦小宝道:「时时倒也不见得。」

  说着也站了起来,见那男孩眉清目秀,神情轩昂,对他颇有好感。

  那男孩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韦小宝道:「我叫小桂子,你呢?」

  那男孩略一迟疑,道:「我叫……叫小玄子。你是哪个公公手下的?」

  韦小宝道:「我跟海老公。」

  小玄子点了点头,就用韦小宝那块白布抹了抹额头汗水,拿起一块点心便吃。
韦小宝不肯服输,心想你大胆偷食,我的胆子也不小于你,当即拿起一块千层糕,
肆无忌惮地放入口中。

  小玄子笑了笑,道:「你没学过摔跤,可是手脚挺灵活,我居然压你不住,
再打几个回合,你便输了。」

  韦小宝道:「那也不见得,咱们再打一会试试。」

  小玄子道:「很好!」两人又扭打起来。

  小玄子似乎会一些摔跤之技,年纪和力气又都大过韦小宝,不过韦小宝在扬
州市井间身经百战,与大流氓、小无赖也不知打过了多少场架,扭打的经验远比
小玄子丰富。

  总算他记得茅十八的教训,而与小玄子的扭打只是游戏,并非拚命,什么拗
手指、拉辫子、咬咽喉、抓眼珠、扯耳朵、捏阴囊等等拿手的成名绝技,倒也一
项没使。

  这么一来,那就难以取胜,扭打几回合,韦小宝终于给他骑在背上,再也翻
不了身。

  小玄子笑道:「投不投降?」

  韦小宝道:「死也不降。」

  小玄子哈哈一笑,跳了起来。

  韦小宝扑上去又欲再打,小玄子摇手笑道:「今天不打了,明天再来。不过
你不是我对手,再打也没用。」

  韦小宝不服气,摸出一锭银子,约有三两上下,说道:「明天再打,不过要
赌钱,你也拿三两银子出来。」

  小玄子一怔,道:「好,咱们打个彩头。明天我带银子来,中午时分,在这
里再打过。」

  韦小宝道:「死约会不见不散,大丈夫一言既出,……马难追。」

  这「驷马难追」的「驷」他总是记不住,只得随口含糊带过。

  小玄子哈哈大笑,说道:「不错,大丈夫一言既出,……马难追。」

  说着出屋而去。

  韦小宝抓了一大把点心,放在怀里,走出屋去,想起茅十八与人订约比武,
虽在狱中,也要越狱赴约,虽身受重伤,仍誓守信约,在得胜山下等候两位高手,
这等气概,当真令人佩服。

  他听说书先生说英雄故事,听得多了,时时幻想自己也是个大英雄、大豪杰,
既与人订下比武之约,岂可不到?心想明日要来,今晚须得回到海老公处,于是
顺着原路,慢慢觅到适才赌钱之处。

  先前向着右首走,以致越走越远,这次折而向左,走过两道回廊,依稀记得
庭园中的花木曾经见过,一路寻去,终于回到海老公的住所。

  他走到门口,便听到海老公的咳嗽之声,问道:「公公,你好些了吗?」

  海老公沉声道:「好你个屁!快进来!」

  韦小宝走进屋去,只见海老公坐在椅上,那张倒塌了桌子已换过了一张。海
老公问道:「赢了多少?」

  韦小宝道:「赢了十几两银子,不过……不过……」

  海老公道:「不过怎么?」

  韦小宝道:「不过借给了老吴。」

  其实他赢了二十几两,除了借给老吴之外,还有八九两剩下,生怕海老公要
他交出来,不免报账时不尽不实。

  海老公脸一沉,说道:「借给老吴这小子有什么用?他又不是上书房的。怎
么不借给温家哥儿俩?」

  韦小宝不明缘由,道:「温家哥儿没向我借。」

  海老公道:「没向你借,你不会想法子借给他吗?我吩咐你的话,莫非都忘
了?」

  韦小宝道:「我……我昨晚杀了这小孩子,吓得什么都忘了。要借给温家哥
儿,不错,不错,你老人家确是吩咐过的。」

  海老公哼了一声,道:「杀个把人,有什么了不起啦?不过你年纪小,没杀
过人,那也难怪。那部书,你没有忘记?」

  韦小宝道:「那部书……书……我……我……」

  海老公又哼了一声,道:「当真什么都忘记了?」

  韦小宝道:「公公,我……我头痛得很,怕……怕得厉害,你又咳得这样,
我真担心,什……什么都糊涂了。」

  海老公道:「好,你过来!」

  韦小宝道:「是!」走近了几步。海老公道:「我再说一遍,你如再不记得,
我杀了你。」

  韦小宝道:「是,是。」

  心想:「你只要再说一遍,我便过一百年也不会忘记。」

  海老公道:「温家哥儿俩赌钱要是输了,便借给他们,借得越多越好。

  过得几日,你便要他们带你去上书房。

  他们欠了你钱,不敢不依,如果推三阻四,你就说我会去跟上书房总管乌老
公算账。温家兄弟还不出钱来,自会乘皇上不在……」

  韦小宝道:「皇上?」

  海老公道:「怎么?」

  韦小宝道:「没……没什么。」

  海老公道:「他们会问你,到上书房干什么,你就说人望高处,盼望见到皇
上,能在上书房当差。温家兄弟不会让你见到皇上的,带你过去时,皇上一定不
会在书房里,你就得设法偷一部书出来。」

  韦小宝听他接连提到皇上,心念一动:「难道这里是皇宫?不是北京城里的
大妓院?啊哟喂,是了,是了,若不是皇宫,哪有这等富丽堂皇的?这些人定是
服侍皇帝的太监。」

  韦小宝虽然听人说过皇帝、皇后、太子、公主,以及宫女、太监,但只知皇
帝必穿龙袍,余人如何模样就不知道了。

  他在扬州看白戏倒也看得多了,不过戏台上的那些太监,服色打扮跟海老公、
老吴他们全然不同,手中老是拿着一柄拂尘挥来挥去,唱的戏文不男不女,没一
句好听。

  他和海老公相处一日,又和老吴、温氏兄弟赌了半天钱,可不知他们都是太
监,此刻听海老公这么说,这才渐渐省悟,心道:「啊哟,这么一来,我岂不变
成了小太监?」

  海老公厉声道:「你听明白了没有?」

  韦小宝道:「是,是,明白了,要到皇……皇帝的书房去。」

  海老公道:「到皇上书房去干什么?去玩吗?」

  韦小宝道:「是去偷一部书出来。」

  海老公道:「偷什么书?」

  韦小宝道:「这个……这个……什么书……我……我记不起了。」

  海老公道:「我再说一遍,你好好记住了。

  那是一部佛经,叫做《四十二章经》,这部经书模样挺旧的,一共有好几本,
你要一起拿来给我。记住了吗?叫什么?」

  韦小宝喜道:「叫做《四十二章经》。」

  海老公听出他言语中的喜悦之意,问道:「有什么开心?」

  韦小宝道:「你一提,我便记起了,所以高兴。」

  原来他听海老公说要他到上书房去「偷书」,「偷」是绝不困难,「书」却
难倒了人。他西瓜大的字识不了一担,要分辨什么书,可真杀了头也办不到,待
得听说书名叫做《四十二章经》,不由得心花怒放,「章经」是什么东西不得而
知,「四十二」三字却是识得的,五个字中居然识得三个,不禁大为得意。

  海老公又道:「在上书房中偷书,手脚可得干净利落,倘若让人瞧见了,你
便有一百条性命也不在了。」

  韦小宝道:「这个我理会得,偷东西给人抓住了,还有好戏唱吗?」

  灵机一动,说道:「不过我决不会招你公公出来。」

  海老公叹道:「招不招我出来,也没什么相干了。」

  咳了一阵,说道:「今天你干得不错,居然赢到了钱。他们没起疑心吧?」

  韦小宝笑道:「嘿嘿,没有,那怎么会?」

  想要自称自赞一番,终于忍住。

  海老公道:「别躲懒,左右闲着没事,便多练练。」

  韦小宝应了,走进房中,见桌上放着碗筷,四菜一汤,没人动过,忙道:
「公公,你不吃饭?我装饭给你。」

  海老公道:「不饿,不吃,你自己吃好了。」

  韦小宝大喜,来不及装饭,夹起一块红烧肉便吃,虽然菜肴早已冷了,吞入
饥肠,却是说不出的美味,心想:「这些饭菜不知是谁送来的。这种小事别多问,
睁大眼睛瞧着,慢慢的自会知道。」

  又想:「倘若这里真是皇宫,那么老吴、温家哥儿,还有那个小玄子都是太
监了。

  却不知皇帝老儿和皇后娘娘是怎么一副模样,总得瞧个明白才是。

  回到扬州,嘿嘿,老子这说起来可就神气啦。茅大哥不知能不能逃出皇宫?
赌钱时没听到他们说起拿住了人,多半是逃出去啦。」

  吃完饭后,怕海老公起疑,便拿着六颗骰子,在碗里玎玲玲地掷个不休,掷
了一会,只觉眼皮渐重,昨晚一夜没睡,这时实在倦得很了,不多时便即睡着了。

  这一觉直睡到傍晚时分,跟着便有一名粗工太监送饭菜来。

  韦小宝服侍海老公吃了一碗饭,又服侍他上床睡觉,自己睡在小床上,心想:
「明日最要紧的是和小玄子比武,要打得赢他才好。」

  闭上眼睛,回想茅十八在酒馆中跟满洲武士打架的手法,却模模糊糊的记不
明白,不禁有些懊悔:「茅大哥要教我武艺,我偏不肯学,这一路上倘若学了来,
小玄子力气虽比我大,又怎能是我对手?明天要是再给他骑住了翻不过来,输了
银子不打紧,这般面子大失,我这『小白龙』韦小宝在江湖上可也不用混啦。」

  突然心想:「满洲武士打不过茅大哥,茅大哥又不是老乌龟的对手,何不骗
得老乌龟教我些本事?」

  当即说道:「公公,你要我去上书房拿几本书,这中间却有一桩难处。」

  海老公道:「什么难处?」

  韦小宝道:「今儿我赌了钱回来,遇到一个小……小太监,拦住了路,要我
分钱给他,我不肯,他就跟我比武,说道我胜得过他,才放我走。我跟他斗了半
天,所以……所以连饭也赶不及回来吃。」

  海老公道:「你输了,是不是?」

  韦小宝道:「他又高又壮,力气可比我大得多了。他说天天要跟我比武,哪
一日我赢了他,他才不来缠我。」

  海老公道:「这小娃娃叫什么名字?哪一房的。」

  韦小宝道:「他叫小玄子,可不知是哪一房的。」

  海老公道:「定是你赢了钱,神气活现的惹人讨厌,否则别人也不会找上你。」

  韦小宝道:「我不服气,明儿再跟他斗过,就不知能不能赢。」

  海老公哼了一声,道:「你又在想求我教武功了。我说过不教,便是不教,
你再绕弯儿也没用。」

  韦小宝心中暗惊:「老乌龟倒聪明,不上这当。」

  说道:「这小玄子又不会武功,我要赢他,也不用学什么武艺,谁要你教了?
今儿我明明已骑在他身上,只不过他力气大,翻了过来。明天我出力揿住他,这
家伙未必就能乌龟翻身。」

  他这一天已然小心收敛,不说一句脏话,这时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

  海老公道:「你想他翻不过来,那也容易。」

  韦小宝道:「我想也没什么难处,我明天一定牢牢揿住他肩头。」

  海老公道:「哼,揿住肩头有什么用?能不能翻身,全仗腰间的力道,你须
用膝盖抵住他后腰穴道。你过来,我指给你看。」

  韦小宝一骨碌从床上跃下,走到他床前,海老公摸到他后腰一处所在,轻轻
一按,韦小宝便觉全身酸软无力,海老公道:「记住了吗?」

  韦小宝道:「是,明儿我便去试试,也不知成不成?」

  海老公怒道:「什么成不成?那是百发百中,万试万灵。」

  又伸手在他头颈两侧轻轻一按。韦小宝「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只觉胸口一
阵窒息,气也透不过来。海老公道:「你如出力拿他这两处穴道,他就没力气和
你相斗。」

  韦小宝大喜,道:「成了,明儿我准能赢他。」

  这个「准」字,是日间赌钱时学的。回到床上睡倒,想起明天「小白龙」韦
小宝打得小玄子大叫「投降」,十分得意。

  次日老吴又来叫他去赌钱。那温家兄弟一个叫温有道,一个叫温有方,轮到
两兄弟做庄时,韦小宝使出手段,赢了他们二十几两银子。他兄弟俩手气又坏,
不到半个时辰,五十两本钱已输干了。韦小宝借了二十两给他们,到停赌时,温
家兄弟又将这二十两银子输了。

  韦小宝心中记着的只是和小玄子比武之事,赌局一散,便奔到那间屋去。见
桌上仍是放着许多碟点心,他取了几块吃了,听得靴子声响,只怕来的不是小玄
子,心想先钻入桌底再说,却听得小玄子在门外叫道:「小桂子,小桂子!」

  韦小宝跃到门口,笑道:「死约会,不见不散。」

  小玄子也笑道:「哈哈,死约会,不见不散。」

  走进屋子。韦小宝见他一身新衣,甚是华丽,不禁颇有妒意,寻思:「待会
我扯破你的新衣,叫你神气不得!」

  一声大叫,便向他扑了过去。

  小玄子喝道:「来得好。」

  扭住他双臂,左足横扫过去。韦小宝站立不定,晃了几下,一跤跌倒,拉着
小玄子也倒了下来。

  韦小宝一个打滚,翻身压在小玄子背上,记得海老公所教,便伸手去拿他后
腰穴道,可是他没练过打穴拿穴的功夫,这穴道岂能一拿便着?拿的部位稍偏,
小玄子已翻了过来,抓住他左臂,用力向后拗转。

  韦小宝叫道:「啊哟,你不要脸,拗人手臂么?」

  小玄子笑道:「学摔跤就是学拗人手臂,什么不要脸了?」

  韦小宝趁他说话之时一口气浮了,全身用力向他后腰撞去,将背心撞在他头
上,右手从他臂腋里穿过,用劲向上甩出。

  小玄子的身子从他头顶飞过,啪的一声,掉在地下。

  小玄子翻身跳起,道:「原来你也会这招『羚羊挂角』。」

  韦小宝不知「羚羊挂角」是什么手法,误打误撞地胜了一招,大为得意,说
道:「这『羚羊挂角』算得什么,我还有许多厉害手法没使出来呢。」

  小玄子喜道:「那再好也没有了。咱们再来比划。」

  韦小宝心道:「原来你学过武功,怪不得打你不过。可是你使一招,我学一
招,最多给你多摔几跤,你的法子我总能学了来。」

  见小玄子又扑将过来,便也猛力扑去。不料小玄子这一扑却是假的,待韦小
宝扑到,他早已收势,侧身让开,伸手在他背上一推。韦小宝扑了个空,本已收
脚不住,再给他顺力推出,登时砰的一声,俯身重重摔倒。

  小玄子大声欢呼,跳过来骑在他背上,叫道:「投不投降?」

  韦小宝道:「不降!」欲待挺腰翻起,蓦地里腰间一阵酸麻,后腰两处穴道
已让小玄子屈指抵住,那正是海老公昨晚所教的手法,自己虽然学会了,却给对
方抢先用出。韦小宝挣了几下,始终难以挣脱,只得叫道:「好,降你一次!」

  小玄子哈哈大笑,放了他起身。韦小宝突然伸足绊去,小玄子斜身欲跌,韦
小宝顺手出拳,正中他腰间。小玄子痛哼一声,弯下腰来,韦小宝自后扑上,双
手箍住他头颈两侧。小玄子一阵晕眩,伏倒在地。韦小宝大喜,双手紧箍不放,
问道:「投不投降?」

  小玄子哼了一声,突然间双肘向后力撞。

  韦小宝胸口肋骨痛得便欲折断,大叫一声,仰天倒下。

  小玄子翻身坐在他胸口,这一回合又是胜了,只是气喘吁吁,也已累得上气
不接下气,问道:「服……服……服了没有?」

  韦小宝道:「服个屁!不……不……服,一百个……一……一万个不服。你
不过碰巧赢了。」

  小玄子道:「你不服,便……便起来打过。」

  韦小宝双手撑地,只想使劲弹起,但胸口要害处给对手按住了,什么力气都
使不出来,僵持良久,只得又投降一次。

  小玄子站起身来,只觉双臂酸软。韦小宝勉力站起,身子摇摇摆摆,说道:
「明儿……明儿再来打过,非……非叫你投降不可。」

  小玄子笑道:「再打一百次,你也……也……也是个输,你有胆子,明天就
再来打。」

  韦小宝道:「只怕你没胆子呢,我为什么没胆子?死约会,不见不散。」

  小玄子道:「好,死约会,不见不散。」

  两人打得兴起,都不提赌银子的事。小玄子既然不提,韦小宝乐得假装忘记,
倘若是他赢了,银子自然非要不可。

  韦小宝回到屋中,向海老公道:「公公,你的法子不管用,太也稀松平常。」

  海老公哼了一声,说道:「没出息,又打输了。」

  韦小宝道:「如果用我自己的法子,虽然不一定准赢,也不见得准输。可是
你的法子太脓包,人家也都会的,有什么稀奇?」

  海老公奇道:「他也知道这法子?你试给我瞧瞧。」

  韦小宝心想:「你眼睛瞎了,试给你看看,难道你看得见么?」

  突然心念一动:「不知他是真瞎还是假瞎,可得试他一试。」

  当即双肘向后一撞,道:「他这么一撞,只撞得我全身三千根骨头,根根都
痛。」

  海老公叹了口气,道:「你说这么一撞,我又怎瞧得见?」

  颤巍巍地站起身来,道:「你试着学他的样。」

  韦小宝心下暗喜:「老乌龟是真的瞎了。」

  背心向着他,挺肘缓缓向后撞去,道:「他用手肘这样撞我。」

  待得手肘碰到了海老公胸口,便不再使力。

  海老公嗯了一声,说道:「这是『腋底锤』,那也算不了什么。」

  韦小宝道:「还有这样。」

  拉住了海老公左手,放在自己右肩,说道:「他用力一甩,我身子便从他头
顶飞了过去。」

  这一招其实是他甩倒小玄子的得意之作,故意倒转来说,要考一考海老公。
海老公道:「这是『羚羊挂角』。」

  韦小宝道:「原来你早知道了。」

  跟着拉住他手臂,慢慢向后拗转。海老公道:「嗯,这是『倒折梅』中的第
三手。还有什么?」

  韦小宝道:「原来小玄子这些手法都有名堂,我跟他乱打乱扭,那些手段可
也得有几个好听的名堂才成啊。我向他扑过去,这小子向旁闪开,却在我背上顺
势一推,我就……」

  海老公不等他说完,便问:「他推在你哪里?」

  韦小宝道:「他一推我便摔得七荤八素,怎还记得推在哪里。」

  海老公道:「你记记看。是推在这里么?」

  说着伸手按在他左肩背后。

  韦小宝道:「不是。」

  海老公道:「是这里么?」

  按在他右肩背后。

  韦小宝仍道:「不是。」

  海老公连按了六七个部位,韦小宝都说不是。

  海老公伸掌按在他右腰肋骨之下,问道:「是这里么?」

  说着轻轻一推。

  韦小宝一个踉跄,跌出几步,立时记起小玄子推他的正是这个所在,大声道:
「是了,一点不错,正是这里。公公,你怎么知道?」

  海老公不答,凝思半晌,道:「我教你的两个法子,你说他居然也会,这话
不假吧?」

  韦小宝道:「自然不假。货真价实,童叟无欺。这小子不但会按我后腰,还
揿住了我胸口这个地方,我登时气也透不过来,只好暂且投降一次。这叫做……」

  海老公不理他叫做什么,伸出手来,说道:「他按在你胸口什么地方?」

  韦小宝拉过他手来,按在自己胸口,正是小玄子适才制住他的所在,道:
「这里。」

  海老公叹了口气,道:「这是『紫宫穴』,这孩子的师父,可是位高人哪。」

  韦小宝道:「那也没什么,大丈夫能屈能伸,留得青山在,不怕没烧柴。
(忙乱之中,将」不怕没柴烧「说成了」不怕没烧柴「。)我……我韦……我小
桂子今日输了一仗,明日去赢他回来,也不是难事。」

  海老公回坐椅中,右手五指屈了又伸,伸了又屈,闭目沉思,过了好一会,
说道:「他会『小擒拿手』,那倒没什么,可是他那一掌推在你右腰『意舍穴』
上,这是武当派的『绵掌』手法。后来他按你『筋缩穴』,再按你『紫宫穴』,
更是武当派的打穴手法。原来咱们宫中暗藏着一位武当高手。嗯,很好,很好!
你说那小……小玄子有多大年纪?」

  韦小宝道:「比我大得多了。」

  海老公道:「大几岁?」

  韦小宝道:「好几岁。」

  海老公怒道:「什么好几岁?大一两岁是几岁,八九岁也是几岁。他要是大
了你八九岁,你还跟他打个什么?」

  韦小宝道:「好,算他只大我一两岁吧,可是他比我高大得多。」

  好在对手年纪大,身材高,打输了也不算太过丢脸,若不是要海老公传授武
艺,比武败阵之事是决计不说的,回来势必天花乱坠,说得自己是大胜而归。

  海老公沉吟道:「这小子十四五岁年纪,嗯,你跟他打了多少时候才输?」

  韦小宝道:「少说也有两三个时辰。」

  海老公脸一沉,喝道:「别吹牛!到底多少时候?」

  韦小宝道:「就算没一个时辰,也有大半个时辰。」

  海老公哼了一声,道:「我问你,你便好好的说。

  这人学过武功,你没学过,打输了又不丢脸。跟人打架,输十次八次不要紧,
就算是输一百次、二百次,你年纪还小,又怕什么了?只要最后一次赢了,赢得
对手再也不敢跟你打,那才是英雄好汉。」

  韦小宝道:「对!当年汉高祖百战百败,最后一次却把楚霸王打得乌江上吊
……」

  海老公道:「什么乌江上吊,是乌江自刎。」

  韦小宝道:「上吊也罢,自刎也罢,都是输得自杀。」

  海老公道:「你总有得说的。我问你,今儿跟小玄子打,一共输了几次?」

  韦小宝道:「也不过一两次,两三次。」

  海老公道:「是四次,是不是?」

  韦小宝道:「真正输的,也不过两次,另外两次他赖皮,我不算输。」

  海老公道:「每一次打多少时候?」

  韦小宝道:「我算不准时候,有时像大便,有时像小便。」

  海老公道:「胡说八道!什么有时像大便,有时像小便?」

  韦小宝道:「拉屎便慢些,撒一泡尿就用不了多少时候。」

  海老公微微一笑,说道:「你这小子比喻虽然粗俗,说得倒明白。」

  寻思半晌,道:「你没学过武功,这小玄子须得跟你缠上一会,才将你打倒,
他这『小擒拿手』功夫是新学的,你不用怕。我教你一路『大擒拿手』,你好好
记住了,明天去跟他打过。」

  韦小宝大喜,道:「他使的是小擒拿手,咱们使大擒拿手,以大压小,自然
必胜。」

  海老公道:「那也不一定。大小擒拿手各有所长,要瞧谁练得好。要是他练
得好过了你,小擒拿手便胜过大擒拿手了。这大擒拿手共有一十八手,每一手各
有七八种变化,一时之间你也记不全,先学一两手再说。」

  当下站起身来,摆开架式,演了一遍,说道:「这一招叫做『仙鹤梳翎』。
你先练熟了,跟我拆解。」

  韦小宝看了一遍便已记得,练了七八次,自以为十分纯熟,说道:「练熟啦!」

  海老公坐在椅上,左臂一探,便往他肩头抓去,韦小宝伸手挡格,却慢了一
步,已给他抓住肩头。海老公道:「熟什么?再练。」

  韦小宝又练了几次,再和海老公拆招。海老公左臂一探,姿式招数仍和先前
一模一样。韦小宝早就有备,只见他手一动便伸手去格,岂知仍慢了少许,还是
给他抓住了肩头。海老公哼了一声,骂道:「小笨蛋!」韦小宝心中骂道:「老
乌龟!」不住练那格架的姿式,到得第三次拆解,仍是给他抓住,不禁心下迷惘,
不知是什么缘故。

  海老公道:「我这一抓,你便再练三年,也避不开的。我跟你说,你不能避,
我来抓你肩头,你就须得用手掌切我手腕,这叫做以攻为守。」

  韦小宝大喜,说道:「原来如此,那容易得很!你如早说,我早就会了。」

  待得海老公左手抓来,韦小宝右掌发出,去切他手腕,不料海老公并不缩手,
手掌微偏,啪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记耳光。韦小宝大怒,也是一记耳光打过去,
海老公左掌翻转,抓住了他手腕,顺势一甩,将他身子摔了出去,笑道:「小笨
蛋,记住了吗?」

  韦小宝这一下摔倒,肩头撞上墙脚,幸好海老公出手甚轻,否则只怕肩骨都
得撞断。

  韦小宝大怒之下,一句「老乌龟」刚到口边,总算及时收住,随即心想:
「这两下好得很啊,明天我跟小玄子比武,便这么用他妈的一下,包管小玄子抵
挡不了。」

  当即爬起身来,将海老公这两下手法想了一下记在心里,跟着又再去试演。

  试到十余次后,海老公神秘莫测的手法,瞧在眼里已不觉得太过奇怪,终于
练到肩头已不会给他抓中,但那一记耳光,却始终避不开,只不过海老公出手时
已不如第一次时使劲,手指轻轻在他脸上一拂,便算一记耳光,这一拂虽然不痛,
但每一次总是给拂中了。韦小宝既不回打,海老公也不抓他摔出。

  韦小宝心下沮丧,问道:「公公,你这一记怎样才避得开?」

  海老公微微一笑,说道:「我要打你,你便再练十年也躲不开,小玄子却也
打你不到。咱们练第二招吧。」

  站起身来,将第二招大擒拿手「猿猴摘果」试演了一遍,又和他照式拆解。

  韦小宝天性甚懒,本来决不肯用心学功夫,但要强好胜之心极盛,一心要学
得几下巧妙手法,逼得小玄子大叫投降,便用心学招。

  海老公居然也并不厌烦。

  这天午后直到傍晚,两人不停地拆解手法。

  海老公坐在椅上,手臂便如能够任意伸缩一般,只要随意一动,韦小宝身上
便中了一记,总算他下手甚轻,每一招都未使力。

  但饶是如此,当晚韦小宝睡在床上,只觉自头至腿,周身无处不痛,这大半
天中,少说也挨了四五百下。

  他躺在床上,只是暗骂:「老乌龟,打了老子这么多下。明日老子打赢了小
玄子,老乌龟,你就向我磕三百个响头,老子也决不跟你学功夫了。」

  次日上午,韦小宝赌完钱后,便去跟小玄子比武,眼见他又换了件新衣,心
道:「你这小子,天天穿新衣,你上院子嫖姑娘吗?」

  妒意大盛,上手便撕他衣服,嗤的一声响,将他衣襟撕了一条大缝,这一来,
可忘了新学的手法,给小玄子一拳打在腰里,痛得哇哇大叫。小玄子趁机伸指戳
出,戳中他左腿。韦小宝左腿酸麻,跪了下来,给小玄子在后一推,立时伏倒。
小玄子纵身骑在他背上,又制住了他「意舍穴」,韦小宝只得投降。

  他站起身来,凝了凝神,待得小玄子扑将过来,便即使出那招「仙鹤梳翎」,
去切对方手腕。小玄子急忙缩手,伸拳欲打,这一招已给韦小宝料到,一把抓住
他手腕,扭了过来,跟着以左肘在他背心急撞,小玄子大叫一声,痛得无力反抗,
这一回合却是韦小宝胜了。

  两人比武以来,韦小宝首次得胜,心中喜悦不可言喻。他虽在扬州得胜山下
杀过一名军官,在宫中又杀过小桂子,但两次均是使诈。他生平和人打架,除了
欺侮七八岁的小孩子战无不胜之外,和大人打架,向来必输,偶然占一两次上风,
也必是出到用口咬、撒泥沙等等卑鄙手段。至于在小饭店桌子底下用刀剁人脚板,
其无甚光彩之处,也不待人言而后知。以真本事获胜,这一役实是生平第一次。
他一得意,不免心浮气粗,第三回合却又输了。

  第四回合上韦小宝留了神,使出那招「猿猴摘果」,和对方扭打良久,竟然
僵持不下,到后来两人都没了力气,搂住了一团,不停喘气,只得罢斗。

  小玄子甚喜,笑道:「你今天……今天的本事长进了,跟你比武有些味道,
是谁……谁教你了?」

  韦小宝也气喘吁吁地道:「这本事我……我早就有的,不过前两天没使出来,
明儿我还有更……更厉害的手段,你敢不敢领教?」

  小玄子哈哈大笑,说道:「自然要领教的,可别是大叫投降的手段。」

  韦小宝道:「呸,明天定要你大叫投降。」

  韦小宝回到屋中,得意洋洋地道:「公公,你的大擒拿手果然使得,我扭住
了那小子的手腕,再用手肘在他背上这么一撞,这小子只好认输。」

  海老公问道:「今日你和他打了几个回合?」

  韦小宝道:「打了四场,各赢两场。本来我可以赢足三场,第三场太不小心。」

  海老公道:「你说话七折八扣,倘若打了四场,你最多只赢一场。」

  韦小宝笑了笑,说道:「第一场我没赢。第二场却的的确确是我赢了,若有
虚言,天诛地灭。第三场他不算输。第四场打得大家没了气力,约定明天再打过。」

  海老公道:「你老老实实说给我听,一招一式,细细比来。」

  韦小宝记性虽好,但毕竟于武术所知太少,这四场一招一式如何打法,却说
不完全,他只记得第三场取胜的那一招得意之作。可是海老公偏要细问他如何落
败。韦小宝只想含糊其辞地混过,最后总是给逼问到了真相。小玄子用以取胜的
招式,海老公一一举出,便如亲见一般,比之韦小宝还说得详尽十倍。他这么一
提,韦小宝便记得果是如此。

  韦小宝道:「公公,你定有千里眼,否则小玄子那些手法,你怎能知道得清
清楚楚?」

  海老公低头沉思,喃喃道:「果真是武当高手,果真是武当高手。」

  韦小宝又惊又喜,道:「你说小玄子这小子是武当派高手?我能跟这高手斗
得不分上下,哈哈……」

  海老公呸的一声,道:「别臭美啦!谁说是他了?我是说教他拳脚的师父。」

  韦小宝道:「那么你是什么派的?咱们这一派武功天下无敌,自然比武当派
厉害得多,那也不用说啦。」

  他还不知海老公是何门派,便先大肆吹嘘。

  海老公道:「我是少林派。」

  韦小宝大喜,道:「那好极了,武当派的武功一遇上咱们少林派,那是落花
流水,夹着尾巴便逃。」

  海老公哼的一声,说道:「我又没收你做弟子,你怎么能算少林派?」

  韦小宝讪讪地道:「我又不说我是少林派,我学的是少林派武功,那总不错
吧?」

  海老公道:「小玄子使的既是武当派正宗擒拿手,咱们便须以少林派正宗擒
拿手法对付,否则就敌他不过。」

  韦小宝道:「是啊,我打输了事小,连累了咱们少林派的威名,却大大不值
得了。」

  少林派的威名到底有多大,他全然不知,但如自己跟少林派拉扯上一些干系,
总不会是蚀本生意。

  海老公道:「昨天我传你这两手大擒拿手,本意只想打得那小子知难而退,
不再纠缠不清,你便可以去上书房拿书。可是眼前局面有点儿不同了,这小子果
是武当派嫡系,这一十八路大擒拿手,便须一招一式地从头教起。你会不会弓箭
步?」

  韦小宝道:「弓箭步吗,那当然是弯弓射箭时的姿式了。」

  海老公脸一沉,说道:「要学功夫,便得虚心,不会的就说不会。学武的人,
最忌自作聪明,自以为是。前腿屈膝,其形如弓,称为『弓足』;后腿斜挺,其
形如箭,称为『箭足』。两者合称,就叫做『弓箭步』。」

  说着摆了个「弓箭步」的姿式。韦小宝依样照做,说道:「这有什么难哪?
我一天摆他个百儿八十的。」

  海老公道:「我不要你摆百儿八十的,就只要你摆一个。你这么摆着,我不
叫站起来,你就不许动。」

  说着摸他双腿姿式,要他前腿更曲,后腿更直。

  韦小宝道:「那也挺容易呀。」

  可是这么摆着姿式不动,不到半炷香时分,双腿已酸麻之极,叫道:「这可
行了吧?」

  海老公道:「还差得远呢。」

  韦小宝道:「我练这怪模样,又管什么用?难道还能将小玄子打倒么?」

  海老公道:「这『弓箭步』练得稳了,人家就推你不倒,用处大着呢。」

  韦小宝强辩:「就算人家推倒了我,我翻个身便站起来了,又不吃亏。」

  海老公缓缓点头,不去理他。

  韦小宝见他点头,便挺直身子,拍了拍酸麻的双腿。海老公喝道:「谁叫你
站直了?快摆『弓箭步』!」

  韦小宝道:「我要拉尿!」海老公喝道:「不准!」韦小宝道:「我要拉屎!」
海老公道:「不准!」韦小宝道:「这可当真要拉出来啦!」

  海老公叹了口气,只得任由他上茅房,松散双腿。

  韦小宝人虽聪明,但要他循规蹈矩,一板一眼地练功,却说什么也不干。海
老公倒也不再勉强,只传了他几下擒拿扭打的手法。拆解之时,须得弯腰转身、
蹲倒伏低,海老公却不跟他来这一套,只是出声指点,伸手一摸,便知他姿式手
法是否有误。

  次日韦小宝又去和小玄子比武,自忖昨天四场比赛,输了两场,赢了一场,
今日多学了许多功夫,自非四场全胜不可。哪知一动手,几招新手法用到小玄子
身上之时,竟然并不管用,或是给他以特异手法化解了开去,一上来两场连输。
韦小宝又惊又怒,在第三场中小心翼翼,才拗住了小玄子的左掌向后扳,小玄子
翻不过来,只得认输。

  韦小宝得意洋洋,第四场便又输了,给小玄子骑在头颈之中,双腿夹住了头
颈,险些窒息。他投降之后,站起身来,骂道:「他妈的,你……」

  小玄子脸一沉,喝道:「你说什么?」

  神色间登时有股凛然之威。韦小宝一惊,寻思:「不对,这里是皇宫,可不
能说脏话。茅大哥说,到了北京,不能露出破绽,我说他妈的脏话,便露出了他
妈的破绽,拆穿了西洋镜。」

  忙道:「我说我这一招『他妈的』式打你不过,只好投降。」

  小玄子脸露笑容,问道:「你这招手法叫做『他妈的』?那是什么意思?」

  韦小宝心道:「还好,还好!这小乌龟整天在皇宫之中,不懂外边骂人的言
语。」

  便胡诌道:「这式『蹋马蹄』本来是学马前失蹄,蹋了下去,叫你不防,我
就翻上来压住你。哪知你不上当,这『蹋马蹄』式便用不出了。」

  小玄子哈哈大笑,道:「什么蹋马蹄,就是蹋牛蹄也赢不了我。明天还敢不
敢再打?」

  韦小宝道:「那还用说,自然要打。喂,小玄子,我问你一句话,你可得老
老实实,不能瞒我。」

  小玄子道:「什么话?」

  韦小宝道:「教你功夫的师父,是武当派的高手,是不是?」

  小玄子奇道:「咦,你怎么知道?」

  韦小宝道:「我从你的手法之中看了出来。」

  小玄子道:「你懂得我的功夫?那叫什么名堂?」

  韦小宝道:「那还有不知道的?这是武当派嫡传正宗的『小擒拿手』,在江
湖上也算是第一流的武功了,只不过遇到我少林派嫡传正宗的『大擒拿手』,你
终于差了一级。」

  小玄子哈哈大笑,说道:「大吹牛皮,也不害羞!今天比武,是你赢了还是
我赢了?」

  韦小宝道:「胜败兵家常事,不以输赢论英雄。」

  小玄子笑道:「不以成败论英雄。」

  韦小宝道:「输赢就是成败。」

  他曾听说书先生说过「不以成败论英雄」的话,只是「成败」二字太难,一
时想不起来,却给小玄子说了出来,不由得微感佩服:「你也不过比我大得一两
岁,知道的事倒多。」

  他回到屋中,叹了口气,道:「公公,我在学功夫,人家也在学,不过人家
的师父本事大,教的法子好。」

  他不说自己不成,却赖海老公教法不佳。

  海老公道:「今天定是四场全输了!浑小子不怪自己不中用,却来埋怨旁人。」

  韦小宝道:「呸!怎么会四场全输?多少也得赢他这么一两场、两三场。我
今天问过了,人家的师父的的确确是武当派嫡传正宗。」

  海老公道:「他认了吗?」

  语调中显得颇为兴奋。韦小宝道:「我问他:『教你功夫的师父,是武当派
的高手,是不是?』他说:『咦,你怎么知道?』那不是认了?」

  海老公喃喃地道:「所料不错,果然是武当派的。」

  随即呆呆出神,似在思索一件疑难之事,过了良久,道:「咱们来学几招勾
脚的法子。」

  如此韦小宝每天向海老公学招,跟小玄子比武。学招之时,凡是遇上难些的,
韦小宝便敷衍含糊过去。海老公却也由他,撇开了扎根基的功夫,只是教他躲闪、
逃避,以及诸般取巧、占便宜的法门。可是与小玄子相斗之时,他招式多了,小
玄子的招式也相应而增,打来打去,十次中仍有七八次是韦小宝输了。

  这些日子中,每日上午,韦小宝总是去和老吴、平威、温有道、温有方等太
监赌钱。起初几日他用白布蒙脸,后来渐渐越蒙越少。众人虽见他和小桂子相貌
完全不同,但一来赌得兴起,小桂子以前到底是怎生模样,心中也模模糊糊;二
来他不住借钱于人,人人都爱交他这个朋友;三来他逐日少蒙白布,旁人慢慢地
习以为常,居然无人相询。赌罢局散,他便去和小玄子比武,午饭后学习武功。

  擒拿法越来越难,韦小宝已懒得记忆,更懒得练习,好在海老公倒也不如何
逼迫督促,只是顺其自然。

  时日匆匆,韦小宝来到皇宫不觉已有两个月,他每日里有钱可赌,日子过得
虽不逍遥自在,却也快乐。

  只可惜不能污言秽语,肆意谩骂,又不敢在宫内偷鸡摸狗,撒赖使泼,未免
美中不足。

  有时也想到该当逃出宫去,但北京城中一人不识,想想有些胆怯,便在宫中
一天又一天地耽了下来。

  韦小宝和小玄子两个月扭斗下来,日日见面,交情越来越好。

  韦小宝输得惯了,反正「不以输赢论英雄」,赌场上得意武场上输,倒也不
放在心上。

  他和小玄子两人都觉得,只消有一日不打架比武,便浑身不得劲。

  韦小宝的武功进展缓慢,小玄子却也平平;韦小宝虽然输多赢少,却也决不
是只输不赢。

  这两个月赌了下来,温氏兄弟已欠了韦小宝二百多两银子。这一日还没赌完,
两兄弟互相使个眼色,温有道向韦小宝道:「桂兄弟,咱们有件事商量,借一步
说话。」

  韦小宝道:「好,要银子使吗?拿去不妨。」

  温有方道:「多谢了!」两兄弟走出门去,韦小宝跟着出去,三人到了隔壁
厢房。

  温有道说道:「桂兄弟,你年纪轻轻,为人慷慨大方,当真难得。」

  韦小宝给他这么一奉承,登时心花怒放,说道:「哪里,哪里!自己哥儿们,
你借我的,我借你的,那打什么紧!有借有还,上等之人!」

  这两个月下来,他已学了一口京片子,偶尔露出几句扬州土话,在旁人听来,
也已不觉得如何刺耳。

  温有道说道:「我哥儿俩这两个月来手气不好,欠下你的银子着实不少,你
兄弟虽然不在乎,我二人心中却十分不安。」

  温有方道:「现下银子越欠越多,你兄弟的手气更越来越旺,我哥儿却越来
越霉,这样下去,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还你。这么一笔债背在身上,做人也没味
儿。」

  韦小宝笑道:「欠债不还,自古来理所当然,两位以后提也休提。」

  温有方叹了口气,道:「小兄弟的为人,那是没得说的了,老实不客气说,
咱哥儿的债倘若是欠你小兄弟的,便欠一百年不还也不打紧,是不是?」

  韦小宝笑道:「正是,正是,便欠二百年、三百年却又如何?」

  温有方道:「二三百年吗?大伙儿都没这条命了。」

  说到这里,转头向兄长望去。

  温有道点了点头。

  温有方续道:「可是咱哥儿知道,你小兄弟的那位主儿,却厉害得紧。」

  韦小宝道:「你说海老公?」

  温有方道:「可不是吗?你小兄弟不追,海老公总有一天不能放过咱兄弟。

  他老人家伸一根手指,温家老大、温老二便吃不了要兜着走啦。因此咱们得
想一个法子,怎生还这笔银子才好?」

  韦小宝心道:「来了,来了,海老公这老乌龟果然料事如神。这些日子来我
只记着练拳,跟小玄子比武,可把去上书房偷书的事给忘了。我且不提,听他们
有何话说。」

  当下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温有方道:「我们想来想去,只有一个法子,求你小兄弟大度包容,免了我
们这笔债,别向海老公提起。以后咱哥儿赢了回来,自然如数奉还,不会拖欠分
文。」

  韦小宝心头暗骂:「你奶奶的,你两只臭乌龟当我韦小宝是大羊牯?凭你这
两只王八蛋的本事,跟老子赌钱还有赢回来的日子?」

  当下面有难色,说道:「可是我已经向海公公说了。他老人家说,这笔银子
嘛,还总是要还的,迟些日子倒不妨。」

  温氏兄弟对望了一眼,神色甚是尴尬,他二人显然对海老公十分忌惮。温有
道道:「那么小兄弟可不可帮这样一个忙?以后你赢了钱,拿去交给海老公,便
说……便说是我们还你的。」

  韦小宝心中又再暗骂:「越说越不成话了,真当我是三岁小孩儿么?」

  说道:「这样虽然也不是不行,不过我……我可未免太吃亏了些。」

  温氏兄弟听他口气松动,登时满面堆欢,一齐拱手,道:「承情,承情,多
多帮忙。」

  温有方道:「小兄弟的好处,我哥儿俩今生今世,永不敢忘。」

  韦小宝道:「倘若这么办,我要二位大哥办一件事,不知成不成?」

  二人没口子地答应:「成,成,什么事都成。」

  韦小宝道:「我在宫里这许多日子,可连皇上的脸也没有见过。你二位在上
书房服侍皇上,我想请二位带我去见见皇上。」

  温氏兄弟登时面面相觑,大有难色。温有道连连搔头。温有方说道:「唉,
这个……这个……这个……」

  连说了七八个「这个」,再也接不下去。

  韦小宝道:「我又不想对皇上奏什么事,只不过到上书房去耽上一会儿,能
见到皇上的金面,那是咱们做奴才的福气,要是没福见到,也不能怪你二位啊。」

  温有道忙道:「这个倒办得到。今日申牌时分,我到你那儿来,便带你去上
书房。那个时候,皇上总是在书房里做诗写字,你多半能见到。别的时候皇上在
殿上办事,那便不易见着了。」

  说着斜头向温有方霎了霎眼睛。

  韦小宝瞧在眼里,心中又是「臭乌龟、贱王八」的乱骂一阵,寻思:「这两
只臭乌龟听说我要见皇帝,脸色就难看得很。

  他们说申牌时分皇帝一定在上书房,其实是一定不在上书房。

  他们不敢让我见皇帝,我几时又想见了?他奶奶的,皇帝倘若问我什么话,
老子又怎回答得出?一露出马脚,那还不满门抄斩?说不定连老子的妈也要从扬
州给拉来杀头。海老乌龟教我武功,也不知教得对不对,为什么打来打去,总是
打不过小玄子?我去把那部不知是《三十二章经》还是《四十二章经》从上书房
偷了出来,给了海老乌龟,他心里一喜欢,说不定便有真功夫教我了。」

  当下便向温氏兄弟拱手道谢,道:「咱们做奴才的,连万岁爷的金面也见不
着,死了定给阎王老子大骂乌龟王八蛋。」

  他去和小玄子比武之后,回到屋里,只和海老公说些比武的情形,温氏兄弟
答允带他去上书房之事却一句不提,心想待我将那部经书偷来,好叫海老乌龟大
大惊喜一场。

  未牌过后,温氏兄弟果然到来。温有方轻轻吹了声口哨,韦小宝便溜了出去。
温氏兄弟打个手势,也不说话,向西便行。韦小宝跟在后面,有了上次的经历,
他一路上留心穿廊过户时房舍的形状,以免回来时迷失道路。

  从他住屋去上书房,比之去赌钱的所在更远,几乎走了一盏茶时分。温有道
才轻声道:「上书房到了,一切小心些!」

  韦小宝道:「我理会得。」

  两人带着他绕到后院,从旁边一扇小门中挨身而进,再穿过两座小小的花园,
走进一间大房间中。

  但见房中一排排都是书架,架上都摆满了书,也不知有几千几万本。

  韦小宝倒抽了口凉气,暗叫:「辣块妈妈不开花,开花养了小娃娃!他奶奶
的,皇帝屋里摆了这许多书,整天见的都是书,朝也书(输),晚也书(输),
还能赌钱么?海老公要的这几本书,我可到哪里找去?」

  他生长市井,一生之中从来没见过书房是什么样子,只道房中放得七八本书,
就是书房了。

  从七八本书中,捡一本写有「三十二」或「四十二」几个字的书,想必不难,
此刻眼前突然出现了千卷万卷书籍,登时眼花缭乱,不由得手足无措,便想转身
逃走。

  温有道低声道:「再过一会,皇上便进书房来了,坐在这张桌边读书写字。」

  韦小宝见那张紫檀木的书桌极大,桌面金镶玉嵌,心想:「桌上镶的黄金白
玉,一定不是假货,挖了下来拿去珠宝店,倒有不少银子好卖。」

  见桌上摊着一本书,左首放着的砚台笔筒也都雕刻精致。椅子上披了锦缎,
绣着一条金龙。韦小宝见了这等气派,心中不禁怦怦乱跳,寻思:「他奶奶的,
这乌龟皇帝倒会享福!」

  书桌右首是一只青铜古鼎,烧着檀香,鼎盖的兽头口中袅袅吐出一缕缕青烟。

  温有道道:「你躲在书架后面,悄悄见一见皇上,那就是了。皇上读书写字
的时候,不许旁人出声,你可不得咳嗽打喷嚏。否则皇上一怒,说不定便叫侍卫
将你拖出去斩首。」

  韦小宝道:「我自然知道,不能咳嗽打喷嚏,更加不得放响屁。」

  温有道脸一沉,道:「小兄弟,上书房不比别的地方,可不能说不恭不敬的
胡话。」

  韦小宝伸了伸舌头,不敢说了。

  只见他两兄弟一个拿起拂尘,一个拿了抹布,到处拂扫抹拭。书房中本就清
洁异常,一尘不染,但他二人还是细心收拾。温氏兄弟抹了灰尘后,各人从一只
柜子中取出一块雪白的白布,再在各处揩抹,揩抹一会,拿起白布来瞧瞧,看白
布上有无黑迹,真比抹镜子还要细心,直抹了大半天,这才歇手。

  温有道说道:「小兄弟,皇上这会儿还不来书房,今天是不来啦。待会侍卫
大人便要来巡查,见到你这张生面孔,定要查究,大伙儿可吃罪不起。」

  韦小宝道:「你们先去,我再等一会就走。」

  温氏兄弟齐声道:「那不成!」温有道说道:「宫里的规矩,你也不是不知
道,皇上所到的地方,该当由谁侍候,半分也乱不得。宫里太监宫女几千人,倘
若哪一个想见皇上,便自行走到皇上跟前,那还成体统吗?」

  温有方道:「好兄弟,不是咱哥儿不肯帮忙,咱二人能进上书房,每天也只
这半个时辰,打扫揩抹过后,立刻便须出去。不瞒你说,别说你不能在上书房里
多耽,便是咱哥儿俩,过了时不出去,给侍卫大人们查到了,那也是重则抄家杀
头,轻则坐牢打板子。」

  韦小宝伸了伸舌头,道:「哪有这么厉害?」

  温有方顿足道:「皇上身边的事,也开得玩笑么?好兄弟,你想见皇上,咱
们明天这时再来碰碰运气。」

  韦小宝道:「好,那么咱们就走吧。」

  温氏兄弟如释重负,一个挽住他左臂,一个挽住他右臂,惟恐他不走,挟了
他出去。韦小宝突然道:「其实你们两个,也从来没见过皇上,是不是?」

  温有方一怔,道:「你……你……怎么……」

  他显是要说:「你怎么知道?」

  温有道忙道:「我们怎么没见过?皇上在书房里读书写字,那是常常见到的。」

  韦小宝心想:「每天这时候,你们进书房里来揩抹灰尘,这时候皇帝自然不
会来,难道你两个王八蛋东摸西摸抹灰尘的孙子德性,皇帝爱瞧得很么?」

  温有道又道:「小兄弟答允还银子给海公公,我兄弟俩日后必有补报。要见
皇上嘛,那是一个人的福命,是前生修下来的福报,造桥铺路,得积无数阴德,
命中如果注定没这福气,可也勉强不来。」

  说话之间,三个人已从侧门中出去。韦小宝道:「既是如此,过几天你们再
带我来碰碰运气吧!」

  二人连说:「好极,好极!」

  三人就此分手。

  韦小宝快步回去,穿过了两条走廊,便在一扇门后一躲,过得一会,料想他
二人已经去远,悄悄从门后出来,循原路回去上书房,去推那侧门时,不料里面
已经闩上。他一怔,心想:「只这么一会儿,里面便已上了闩,看来温家兄弟的
话不假,侍卫当真来巡查过了。不知他们走了没有?」

  附耳在门上一听,不闻有何声息,又凑眼从门缝中向内张去,庭院中并无一
人,他想了想,从靴筒中摸出一把薄薄的匕首。

  这匕首便是当日用来刺死小桂子的,他潜身皇宫,自知危机四伏,打从那日
起,这匕首便始终没离过身。

  当下将匕首刃身从门缝中插了进去,轻轻拨得几拨,门闩向上抬起。

  他将门推开两寸,从门缝中伸手进去先抓住了门闩,不让落地出声,这才推
门,闪身入内,反身又关上了门,上了门闩,倾听房中并无声息,一步步地挨过
去,探头在书房中一张,幸喜无人,等了片刻,这才进去。

  他走到书桌之前,看到那张披了绣龙锦缎的椅子,忽有个难以抑制的冲动:
「他妈的,这龙椅皇帝坐得,老子便坐不得?」

  斜跨一步,当即坐入了椅中。

  他初坐下时心中怦怦乱跳,坐了一会,心道:「这椅子也不怎么舒服,做皇
帝也没什么了不起。」

  毕竟不敢久坐,便去书架上找那部《四十二章经》。

  可是书架上几千部书一部叠着一部。

  那些书名一百本中难得有一两个字识得。

  他拚命去找《四》字,「四」字倒也找到了好几次,可是下面却没有「十」
字、「二」字。

  原来他找到的全是《四书》,什么《四书集注》、《四书正义》之类。

  找了一会,看到了一部《十三经注疏》,识得了「十三」二字,欢喜了片刻,
但知道那终究不是《四十二章经》。

  正自茫无头绪之际,忽听得书房彼端门外靴声橐橐,跟着两扇门呀的一声开
了,原来那边一座大屏风之后另行有门,有人走了进来。韦小宝大吃一惊:「那
边原来有门,老子今日要满门抄斩。」

  要去开闩从侧门溜出,无论如何来不及了,忙贴墙而立,缩在一排书架后面。
只听得两个人走进书房,挥拂尘四下里拂拭。

  过不多时,又走进一个人来,先前两人退出了书房。另外那人却在书房中慢
慢地来回踱步。韦小宝暗叫:「糟糕,定是侍卫们在房中巡视了,莫非我从侧门
进来,给他们发现了踪迹?」

  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阵冷汗。

  那人踱步良久,忽然门外有人朗声说道:「回皇上:鳌少保有急事要叩见皇
上,在外候旨。」

  书房内那人嗯了一声。韦小宝又惊又喜:「原来这人便是皇帝。那鳌少保便
是茅大哥要跟他比武之人了。此人算是什么满洲第一勇士,却不知是如何威武的
模样,非得偷瞧一下不可。下次见到茅大哥,可有得我说的了。」

  只听得门外脚步之声甚为沉重,一人走进书房,说道:「奴才鳌拜叩见皇上!」

  说着跪下磕头。韦小宝忙探头张去,只见一个魁梧大汉趴在地下磕头。他不
敢多看,只怕鳌拜一抬起头便见到了自己,忙缩回脑袋,但身子稍稍移出,斜对
鳌拜,心道:「你又向皇帝磕头,又向老子磕头。什么满洲第一勇士、第二勇士,
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向我韦小宝磕头?」

  只听皇帝说道:「罢了!」鳌拜站起身来,朗声道:「回皇上:苏克萨哈蓄
有异心,他的奏章大逆不道,非处极刑不可。」

  皇帝嗯了一声,却不置可否。鳌拜又道:「皇上初亲政,苏克萨哈这厮便上
奏章要『致休乞命』,说什么『兹遇躬亲大政,伏祈睿鉴,令臣往守先皇帝陵寝,
如线余息,得以生存。』皇上不亲大政,他可以生,皇上一亲大政,他就要死了。
这是说皇上对奴才们残暴得很。」

  皇帝仍嗯了一声。

  鳌拜道:「奴才和王公贝勒大臣会议,都说苏克萨哈共有廿四项大罪,怀抱
奸诈,存蓄异心,欺藐幼主,不愿归政,实是大逆不道。按本朝『大逆律』,应
与其长子内大臣察克旦一共凌迟处死;养子六人、孙一人、兄弟之子二人,皆斩
决。其族人前锋营统领白尔赫、侍卫额图等也都斩决。」

  皇帝道:「如此处罪,只怕太重了吧?」

  韦小宝心道:「这皇帝说话声音像个孩童,倒和小玄子很是相似,当真好笑。」

  鳌拜道:「回皇上:皇上年纪还小,于朝政大事恐怕还不十分明白。这苏克
萨哈奉先皇遗命,与奴才等共同辅政,听得皇上亲政,该当欢喜才是。他却上这
道奏章,讪谤皇上,显是包藏祸心,请皇上准了臣下之议,立加重刑。皇上亲政
之初,应该立威,使臣下心生畏惧。倘若宽纵了苏克萨哈这大逆不道之罪,日后
众臣下都欺皇上年幼,出言不敬,行事无礼,皇上的事就不好办了。」

  韦小宝听他说话的语气傲慢,心道:「你这老乌龟自己先就出言不敬,行事
无礼。你说皇帝年幼,难道皇帝是个小孩子吗?这倒有趣了,怪不得他说话声音
有些像小玄子。」

  只听得皇帝道:「苏克萨哈虽然不对,不过他是辅政大臣,跟你一样,都是
先帝很看重的。倘若朕亲政之初,就……就杀了先帝眷顾的重臣,先帝在天之灵,
只怕不喜。」

  鳌拜哈哈一笑,说道:「皇上,你这几句可是小孩子的话了。先帝命苏克萨
哈辅政,是嘱咐他好好侍奉皇上,用心办事。他如体念先帝的厚恩,该当尽心竭
力,赴汤蹈火,为皇上效犬马之劳,那才是做奴才的道理。可是这苏克萨哈心存
怨望,又公然讪谤皇上,说什么致休乞命,这倒是自己的性命要紧,皇上的朝政
大事不要紧了。那是这厮对不起先帝,可不是皇上对不起这厮。哈哈,哈哈!」

  皇帝道:「鳌少保有什么好笑?」

  鳌拜一怔,忙道:「是,是,不,不是。」

  猜想起来,鳌拜此时脸上的神色定然十分尴尬。

  皇帝默不作声,过了好一会才道:「就算不是朕对不住苏克萨哈,但如此刻
杀了他,未免有伤先帝之明。天下百姓若不是说我杀错了人,就会说先帝无知人
之能。朝廷将苏克萨哈二十四条大罪布于天下,人人心中都想,原来苏克萨哈这
厮如此罪大恶极,这样的坏蛋,先帝居然会用做辅政大臣,和你鳌少保并列,这,
这……岂不是太没见识了么?」

  韦小宝心道:「这小孩子皇帝的话说得很有道理。」

  鳌拜道:「皇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天下百姓爱怎么想,让他们胡思乱想好了,谅他们也不敢随便说出口来。有
谁敢编排一句先帝的不是,瞧他们有几颗脑袋?」

  皇帝道:「古书上说得好:『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一味杀头,不许众百
姓说出心里的话来,那终究不好。」

  鳌拜道:「汉人书生的话,是最听不得的。倘若汉人这些读书人的话对,怎
么汉人的江山,又会落入咱们满洲人手里呢?所以奴才奉劝皇上,汉人这许多书,
还是少读为妙,越读只有脑子越糊涂了。」

  皇帝并不答话。

  鳌拜又道:「奴才当年跟随太宗皇帝和先帝爷东征西讨,从关外打到关内,
立下无数汗马功劳,汉字不识一个,一样杀了不少南蛮。这打天下、保天下嘛,
还是得用咱们满洲人的法子。」

  皇帝道:「鳌少保的功劳当然极大,否则先帝也不会这样重用少保了。」

  鳌拜道:「奴才就只知道赤胆忠心,给皇上办事。

  打从太宗皇帝起,到世祖皇帝,再到皇上都是一样的。

  皇上,咱们满洲人办事,讲究有赏有罚,忠心的有赏,不忠的处罚。这苏克
萨哈是个大大的奸臣,非处以重刑不可。」

  韦小宝心道:「辣块妈妈,我单听你的声音,就知你是个大大的奸臣。」

  皇帝道:「你一定要杀苏克萨哈,到底自己有什么原因?」

  鳌拜道:「我有什么原因?难道皇上以为奴才有什么私心?」

  越说声音越响,语气也越来越凌厉,顿了一顿,又厉声道:「奴才为的是咱
们满洲人的天下。太祖皇帝、太宗皇帝辛辛苦苦创下的基业,可不能让子孙给弄
糟了。皇上这样问奴才,奴才可当真不明白皇上是什么意思!」

  韦小宝听他说得这样凶狠,吃了一惊,忍不住探头望去,只见一条大汉满脸
横肉,双眉倒竖,凶神恶煞般地走上前来,双手握紧了拳头。

  一个少年「啊」的一声惊呼,从椅子中跳了起来。这少年一侧头间,韦小宝
情不自禁,也是「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这少年皇帝不是别人,正是天天跟他比武打架的小玄子。

        第五回:金戈运启驱除会,玉匣书留想象间

  韦小宝见到皇帝,纵然他面目如同妖魔鬼怪,也决不会呼喊出声,但一见到
居然是小玄子,这一下惊诧当真非同小可,呼声出口,心知大事要糟,当即转身,
便欲出房逃命,但心念电转:「小玄子武功比我高,这鳌拜更加厉害,我说什么
也逃不出去。」

  灵机一动,心道:「咱们这一宝押下了!通杀通赔,就是这一把骰子。」

  纵身而出,挡在皇帝身前,向鳌拜喝道:「鳌拜,你干什么?你胆敢对皇上
无礼么?你要打人杀人,须得先过我这一关。」

  鳌拜身经百战,功大权重,对康熙这少年皇帝原不怎么瞧在眼里。

  康熙(按:康熙本是年号,但通俗小说习惯,不称他本名玄烨而称之为康熙)
讥刺他要杀苏克萨哈是出于私心,正揭破了他的痛疤。

  这人原是个冲锋陷阵的武人,盛怒之下,便握拳上前和康熙理论,倒也并无
犯上作乱之心,突见书架后面冲出一个小太监,挡在皇帝面前,叱责自己,不由
得一惊,这才想起做臣子的如何可以握拳威胁皇帝,忙倒退数步,喝道:「你胡
说什么?我有事奏禀皇上,谁敢对皇上无礼了?」

  说着又倒退两步,垂手而立。

  每天和韦小宝比武的小玄子,正是当今大清康熙皇帝。

  他本名玄烨,眼见韦小宝不识得自己,问自己叫什么名字,童心一起,随口
就说是「小玄子」。

  他秉承满洲人习性,喜爱角牴之戏,只是练习摔跤这门功夫,必须扭打跌扑,
扳颈拗腰。

  侍卫们虽教了他摔跤之法,却又有谁敢对皇帝如此粗鲁无礼?有谁敢去用力
扳他的龙头,扼他的御颈?被逼不过之时,只好装模作样,皇帝御腿扫来,扑地
便倒,御手扭来,跪下投降,勉强要还击一招半式,也是碰到衣衫边缘,便即住
手。

  康熙一再叮嘱,必须真打,众侍卫可没一个有此胆子,最多不过扮演得像了
一些而已。

  和皇帝下棋,尚可假意出力厮拚,杀得难解难分,直到最后关头方输(据说
清末慈禧太后与某太监下象棋,那太监吃了慈禧的马,说道:「奴才杀了老佛爷
的一只马。」

  慈禧怒他说话无礼,立时命人将他拖了出去,乱棒打死),这摔跤之戏,却
万难装假,就算最后必输,中间厮打之时,有谁敢抓起皇帝来摔他一跤?

  康熙对摔跤之技兴味极浓,眼见众侍卫互相比拚时精彩百出,一到做自己的
对手,便战战兢兢,死样活气,心下极不痛快,后来换了太监做对手,人人也均
如挨打不还手的死人一般。做皇帝要什么有什么,但要找一个真正的比武对手,
却万难办到,有时真想微服出宫,去找个老百姓打上一架,且看自己的武功到底
如何,但这样做毕竟太过危险,终究不过是少年皇帝心中偶尔兴起的异想天开而
已。

  这天和韦小宝相遇,比拚一场,韦小宝出尽全力而仍然落败。康熙不胜之喜,
生平以这一架打得最是开心。韦小宝约他次日再比,正是投其所好。从此两人日
日比武,康熙始终不揭破自己身分,比武之时,也从不许别的太监走近,以免泄
露了秘密,这小太监只要一知道对手是皇帝,动起手来便毫无兴味了。

  宫中太监逾千,从来没见过皇帝的本来亦复不少,但净身入宫,首先必当学
习宫中种种规矩、品级服色等高下分别,见到康熙身穿皇帝服色而居然不识,也
只韦小宝这冒牌货一人了。就康熙而言,这个糊涂小太监万金难买,实是难得而
可贵之至。

  此后康熙的武功渐有长进,韦小宝居然也能跟得上,两人打来打去,始终旗
鼓相当,而韦小宝却又稍逊一筹。这样一来,康熙便须努力练功,才不致落败。
他是个十分要强好胜之人,练功越有进步,兴味越浓,对韦小宝的好感也是大增。

  这日鳌拜到上书房来启奏要杀苏克萨哈,康熙早知鳌拜为了镶黄旗和正白旗
两旗换地之争,与苏克萨哈有仇,今日一意要杀苏克萨哈,乃是出于私怨,因此
迟迟不肯准奏。

  哪知鳌拜嚣张跋扈,盛怒之下显出武人习气,捋袖握拳,便似要上来动手。

  鳌拜身形魁梧,模样狰狞,康熙见他气势汹汹地上来,不免吃惊,一众侍卫
又都候在上书房外,呼唤不及,何况众侍卫大都是鳌拜心腹,殊不可靠,正没做
理会处,恰好韦小宝跃了出来相助。

  康熙大喜,寻思:「我和小桂子合力,便可和鳌拜这厮斗上一斗了。」

  待见鳌拜退下,更是宽心。

  韦小宝情不自禁地出声惊呼,泄露了行藏,只得铤而走险,赌上一赌,冲出
来向鳌拜呼喝,不料一喝之下,鳌拜竟然退下,不由大乐,大声道:「杀不杀苏
克萨哈,自当由皇上拿主意。你对皇上无礼,想出拳头打人,不怕杀头抄家吗?」

  这句话正说到了鳌拜心中,他登时背上出了一阵冷汗,知适才行事实在太过
鲁莽,当即向康熙道:「皇上不可听这小太监的胡言乱语,奴才是个大大的忠臣。」

  康熙初亲大政,对鳌拜原甚忌惮,见他已有退让之意,心想此刻不能跟他破
脸,便道:「小桂子,你退在一旁。」

  韦小宝躬身道:「是!」退到书桌之旁。

  康熙道:「鳌少保,我知道你是个大大的忠臣。你冲锋陷阵惯了的,原不如
读书人那样斯文,我也不来怪你。」

  鳌拜大喜,忙道:「是,是。」

  康熙道:「苏克萨哈之事,便依你办理就是。你是大忠臣,他是大奸臣,朕
自然赏忠罚奸。」

  鳌拜更加欢喜,说道:「皇上这才明白道理了。奴才今后总是忠心耿耿地给
皇上办事。」

  康熙道:「很好,很好。朕禀明皇太后,明日上朝,重重有赏。」

  鳌拜喜道:「多谢皇上。」

  康熙道:「还有什么事没有?」

  鳌拜道:「没有了。奴才告退。」

  康熙点点头,鳌拜笑容满脸,退了出去。

  康熙等他出房,立刻从椅中跳了起,笑道:「小桂子,这秘密可给你发现了。」

  韦小宝道:「皇上,我这……这可当真该死,一直不知你是皇帝,跟你动手
动脚,大胆得很。」

  康熙叹了口气,道:「唉,你知道之后,再也不敢跟我真打,那就乏味极了。」

  韦小宝笑道:「只要你不见怪,我以后仍是跟你真打,那也不妨。」

  康熙大喜,道:「好,一言为定,若不真打,不是好汉。」

  说着伸出手来。韦小宝一来不知宫廷规矩,二来本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惫懒
人物,当即伸手和他相握,笑道:「今后若不真打,不是好汉。」

  两人紧握着手,哈哈大笑。

  皇太子一经封立,便注定了将来要做皇帝,自幼的抚养教诲,就与常人全然
不同,一哭一笑,一举一动,无不是众目所视,当真是没半分自由。

  囚犯关在牢中,还可随便说话,在牢房之中,总还可任意行动,皇太子所受
的拘束却比囚犯还厉害百倍。

  负责教诲的师保、服侍起居的太监宫女,生怕太子身上出了什么乱子,整日
价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太子的言行只要有半分随便,师傅便谆谆劝告,唯恐惹怒了皇上。

  太子想少穿一件衣服,宫女太监便如大祸临头,唯恐太子着凉感冒。

  一个人自幼至长,日日夜夜受到如此严密看管,实在殊乏人生乐趣。

  历朝颇多昏君暴君,原因之一,实由皇帝一得行动自由之后,当即大大发泄
历年所积的闷气,种种行径令人觉得匪夷所思,泰半也不过是发泄过分而已。

  康熙虽非自幼立为太子,但也受到严密看管,直到登基接位,才得吩咐宫女
太监离得远远的,不必跟随左右。但在母亲和众大臣眼前,还得循规蹈矩,装作
少年老成模样,见了一众宫女太监,也始终摆出皇帝架子,不敢随便,一生之中,
连纵情大笑的时候也没几次。

  可是少年人爱玩爱闹,乃人之天性,皇帝乞丐,均无分别。在寻常百姓人家,
任何童子天天可与游伴乱叫乱跳,乱打乱闹,这位少年皇帝却要事机凑合,方得
有此「福缘」。他只有和韦小宝在一起时,才得无拘无束,抛下皇帝架子,纵情
扭打,那实是生平从所未有之乐,这些时日中,往往睡梦之中也在和韦小宝扭打
嬉戏。

  他拉住韦小宝的手,说道:「在有人的时候,你叫我皇上,没人的时候,咱
们仍和从前一样。」

  韦小宝笑道:「那再好没有了。我做梦也想不到你是皇帝。我还道皇帝是个
白胡子老公公呢。」

  康熙心想:「父皇崩驾之时,不过二十四岁,也不是什么白胡子老公公,你
这小家伙怎地什么也不知道?」

  问道:「难道海老公没跟你说起过我么?」

  韦小宝摇头道:「没有。他便是教我练功夫。皇上,你的功夫是谁教的?」

  康熙笑道:「咱们说过没人的时候,还是和从前一样,怎么叫我皇上了?」

  韦小宝笑道:「对,我心里有点慌。」

  康熙叹了口气,说道:「我早料到,你知道我是皇帝之后,再也不会像从前
那样跟我比武了。」

  韦小宝微笑道:「我一定跟以前一样打,就只怕不容易。喂,小玄子,你的
武功到底是谁教的?」

  康熙道:「我可不能跟你说。你问来干什么?」

  韦小宝道:「鳌拜这家伙自以为武功了得,对你摩拳擦掌的,倒像想要打人。
我想你师父武功很高,咱们请你师父来对付他。」

  康熙微微一笑,摇头道:「不成的,我师父怎能做这种事?」

  韦小宝道:「可惜我师父海老公瞎了眼睛,否则请他来打鳌拜,多半也赢得
了他。啊,有了,明儿咱二人联手,跟他打上一架,你看如何?这鳌拜虽说是满
洲第一勇士,但咱二人并肩子上,就未必会输给他。」

  康熙大喜,叫道:「妙极,妙极!」

  但随即知道此事决计难行,摇了摇头,叹道:「皇帝跟大臣打架,那太也不
成话了。」

  韦小宝道:「你不是皇帝就好了!」

  康熙点了点头,一霎时间,颇有些羡慕韦小宝这小太监,爱干什么便干什么,
虽在皇宫之中,倒也逍遥自在。

  又想起适才鳌拜横眉怒目,气势汹汹,大踏步走上来的神态,不禁心有余悸,
寻思:「这人对我如此无礼,他要杀谁,便非杀谁不可,半点也不将我瞧在眼里。

  到底他做皇帝,还是我做皇帝哪?只是朝中宫里的侍卫都由他统率,八旗兵
将也归他调动,我如下旨杀他,他作起乱来,只怕先将我杀了。我须得先换侍卫
总管,再撤他的兵权,然后再罢他辅政大臣的职位,最后才将他推出午门,斩首
示众,方泄我心头之恨。」

  但转念又想,此计也是不妥,只要一换侍卫总管,鳌拜便知是要对付他了,
此人大权在握,如给他先下手为强,自己可要遭殃,只有暂且不动声色,待想到
妥善的法子再说。

  他不愿在韦小宝面前显得没有主意,说道:「你这就回海老公那里去吧,好
好用心学本事,明日咱们仍在那边比武。」

  韦小宝应道:「是。」

  康熙又道:「你见到我和鳌拜的事,可不许跟谁提起。」

  韦小宝道:「是。这里没旁人,我要走便走,不跟你请安磕头了。」

  康熙哈哈一笑,摆手道:「不用了。明儿仍是死约会,不见不散。」

  韦小宝虽然没偷到《四十二章经》,但发现日日与他比武之人竟然便是皇帝,
不禁兴奋万分。幸好海老公双眼盲了,瞧不出他神情有异,只觉得他今日言语特
多,不知遇上了什么高兴事情,试探了几句。韦小宝却十分机警,不露半点口风。

  次日韦小宝去和康熙比武,他心中颇想和平日一般打法,但既知他是皇帝,
自卫时尽管守得严密,反击的招数却自然而然的疲弱无力。康熙明白他心意,进
攻时也不出全力,心想对方既有顾忌,自己使劲攻击,未免胜之不武。只打得片
刻,韦小宝已输了两个回合。

  康熙叹了口气,问道:「小桂子,昨儿你到我书房去干什么?」

  韦小宝道:「温有道昨天发烧,起不了身,他兄弟叫我到上书房去帮着打扫
收拾。我没做惯,手脚慢了些,不想遇到了你。」

  他说得煞有介事,不但面不改色,几乎连自己也相信确是如此。

  康熙道:「你知道我是皇帝之后,咱们再也不能真打了。」

  颇感意兴索然。韦小宝道:「我也觉得今天打来没什么劲道。」

  康熙忽然想起,说道:「我倒有个法儿。咱们既然不能再打,我只好瞧你跟
别人打,过过瘾也是好的。来,你跟我去换衣服,咱们到布库房去。」

  韦小宝道:「布库房是什么地方?放布匹的库房吗?」

  康熙笑道:「不是的。布库房是武士练武摔跤的地方。」

  韦小宝拍手笑道:「那好极了!」

  康熙回去更衣,韦小宝跟在后面。康熙换了袍服,十六名太监前呼后拥,到
布库房去瞧众武士摔跤,那就神色庄严,再也不跟韦小宝说笑了。

  众武士见皇上驾到,无不出力相搏。康熙看了一会,叫一名胖大武士过来,
说道:「我身边有个小太监,也学过一点摔跤,你教他几手。」

  转头向韦小宝道:「你跟他学学。」

  说着左眼眨了一眨。他二人均已见到,这武士虽然身材魁梧,却笨手笨脚,
看来不是韦小宝的对手。

  两人下场之后,扭打几转,韦小宝使一招「顺水推舟」,要将那武士推出去。
不料那武士身子太重,说什么也推他不倒。武士首领背转身子,连使眼色。那胖
大武士会意,假装脚下踉跄,扑地倒了,好一会爬不起来。众武士和太监齐声喝
彩。

  康熙甚是欢喜,命近侍太监赏了一锭银子给韦小宝,又赏了一锭给那胖大武
士,暗想:「这小桂子武功不及我,他能推倒这胖大家伙,我自然也能。」

  心痒难搔,跃跃欲试,但碍于万乘之尊,总不能下场动手,叹了口气,向近
侍太监道:「你去选三十名小太监来,都要十三四岁的,叫他们天天到这里来练
功夫。哪一个学得快的,像这小桂子那样,我就有赏赐。」

  那太监含笑答应,心想皇帝是小孩心性,要搞些新玩意。

  韦小宝回到屋中,海老公问起今日和小玄子比武的经过。韦小宝说得有声有
色,似乎一番大战,双方打得激烈非凡。但海老公细问之下,立即发觉了破绽,
沉着脸问道:「小玄子怎么啦?今日生了病吗?」

  韦小宝道:「没有啊,不过他精神不大好。」

  海老公哼了一声,道:「你从头到尾,一招一式地说给我听。」

  韦小宝情知瞒他不过,只得照实细细说了。

  海老公抬起了头,缓缓道:「这一招你明明可以将他脑袋扳向左方,你却想
把他身子抱起,以致落败。你不是不会,而是故意在让他,那是什么缘故?」

  韦小宝笑道:「我也没故意让他。只不过他打得客气,我也就手下留情。我
和他做了好朋友,自然不能打得太过分了。」

  想到自己和皇帝是「好朋友」,不自禁地十分得意。

  海老公道:「你和他成了好朋友?哼,不过你的打法不是手下留情,而是不
敢碰他。你终于……你终于知道了?」

  韦小宝心中一惊,颤声道:「知……知道什么?」

  海老公道:「是他自己说的,还是你猜到了的?」

  韦小宝道:「说什么啊!我这可不懂了。」

  海老公厉声道:「你给我老老实实说来!咳咳……咳咳……你怎么知道小玄
子身分的?」

  伸手抓住了他左腕。

  韦小宝登时痛入骨髓,手骨格格作响,似乎即刻便会折断,叫道:「投降,
投降!」

  海老公道:「你怎么知道的?」

  手上反而加劲。韦小宝叫道:「喂,喂,你……你……你懂不懂规矩?我已
叫了投降,你还不放手?」

  海老公道:「我问你话,你就好好回答。」

  韦小宝道:「好,你如早已知道小玄子是谁,我就跟你说其中原因。否则的
话,你就捏死了我,我也不说。」

  海老公道:「那有什么稀奇?小玄子就是皇上,我起始教你『大擒拿手』之
时,就已知道了。」

  说着放开了手。

  韦小宝喜道:「原来你早知道了,可瞒得我好苦。那么跟你说了也不打紧。」

  于是将昨天在上书房中撞见康熙和鳌拜的事说了,讲到今天在布库房中打倒
一名胖大武士,又眉飞色舞起来。海老公听得甚是仔细,不住插口查问。

  韦小宝说完后,又道:「皇上吩咐我不得跟你说的,你如泄漏出去,我两个
人都要杀头。」

  海老公冷冷地道:「皇上跟你是好朋友,不会杀你,只会杀我。」

  韦小宝得意洋洋地道:「你知道就好啦。」

  海老公沉思半晌,道:「皇上要三十名小太监一起练武,那是干什么来着?
多半他是技痒,跟你打得不过瘾,要找些小太监来挨他的揍。」

  站起身来,在屋中绕了十来个圈子,说道:「小桂子,你想不想讨好皇上?」

  韦小宝道:「他是我好朋友,让他欢喜开心,那也是做朋友的道理啊。」

  海老公厉声道:「我有一句话,你好好记在心里。今后皇上再说跟你是朋友
什么的,你无论如何不可应承。你是什么东西,难道真的能跟皇上做朋友?他现
下还是个孩子,说着高兴高兴,这岂能当真?你再胡说八道,小心脖子上的脑袋。」

  韦小宝原也想到这种话不能随口乱讲,经海老公这么疾言厉色地一点醒,伸
了伸舌头,说道:「以后杀我的头也不说了。不过人头落地之后,是不是还能张
嘴说话,这中间只怕大有讲究。」

  海老公哼了一声,道:「你想不想学上乘武功?」

  韦小宝喜道:「你肯教我上乘武功,那真是求之不得了。公公,你这样一身
好武艺,不收一个徒儿传了下来,岂不可惜?」

  海老公道:「世人阴险奸诈的多,忠厚老实的少。收了个坏徒儿,让他来谋
害师父,却又何苦?」

  韦小宝心中一动:「我弄瞎了他眼睛,他心中是不是也有点因头?这件事性
命交关,非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可。」

  但见他神色木然,并无恼怒之意,便道:「是啊,既要你信得过,又对你忠
心,原也不大易找,这世上只怕也只我小桂子一人了。公公,你道我到上书房去
干什么?我是冒了杀头的危险,想去将那部《四十二章经》偷出来给你。只不过
皇上书房里的书成千成万,我又不大识字……」

  海老公插嘴道:「嗯,你又不大识字!」

  韦小宝心中突的一跳:「啊哟,不好!不知小桂子识字多不多?倘若他识得
很多字,我这么说,可露出马脚了。」

  忙道:「我找来找去,也寻不着那部《四十二章经》。不过不要紧,以后我
时时能到上书房去,总能叫这部书成为顺手牵羊之羊,叶底偷桃之桃。」

  海老公道:「你没忘了就好。」

  韦小宝道:「我怎么会忘?你公公待我真是没得说的,我如不想法子好好报
答你,这一生一世当真枉自为人了。」

  海老公喃喃地道:「嗯,我如不想法子好好报答你,这一生一世当真枉自为
人了。」

  这两句话说得冷冰冰的,韦小宝听在耳里,不由得背上一阵发毛,偷眼瞧他
脸色,却无丝毫端倪可寻,心想:「老乌龟厉害得很,他早知小玄子就是皇上,
却不露半点口风。我可得小心,他如知道他这对眼珠子是我弄瞎的,我韦小宝这
对眼珠子倘若仍能保得住,那定是老天爷没了眼珠子啦。」

  两人默默相对。韦小宝半步半步地移向门边,只要瞧出海老公神色稍有不善,
立即飞奔出外,决意逃出宫去,从此不再回来。

  却听得海老公道:「你以后再也不能用大擒拿手跟皇上扭打了。这门功夫再
学下去,都是分筋错骨之法,脱人关节,断人筋骨,怎能用在皇上身上?」

  韦小宝道:「是!」海老公道:「我从今天起教你一门功夫,叫做『大慈大
悲千叶手』。」

  韦小宝道:「这名字倒怪,我只听过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海老公道:「你见过千手观音没有?」

  韦小宝道:「千手观音?我见过的,观音菩萨身上生了许许多多手。每只手
里拿的东西都不同,有的是个水瓶,有的是根树枝,还有篮子、铃子,好玩得紧。」

  海老公道:「你是在扬州庙里见到的么?」

  韦小宝道:「扬州庙里?」

  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一个箭步蹿到门边,便欲夺门而出。

  海老公道:「千手观音吗,就只扬州的庙里有,你没去过扬州庙里,怎能见
到千手观音?」

  韦小宝轻吁一口长气,心道:「原来只扬州的庙里才有千手观音,险些给你
吓得拉尿。」

  忙道:「我怎会去过扬州?扬州在什么地方?千手观音什么的,是听人家说
的,我可没见过。想在你老人家面前吹几句牛,神气神气,哪知道你见多识广,
一下子就戳破了我的牛皮。」

  海老公叹道:「要戳破你这小滑头的牛皮,可实在不容易得很。」

  韦小宝道:「容易,容易。我撒一句谎,不到半个时辰,就给你老人家戳穿
了西洋镜。」

  海老公嗯了一声,问道:「你冷吗?怎不多穿件衣服?」

  韦小宝道:「我不冷。」

  海老公道:「怎么你说话声音有点儿发抖?」

  韦小宝道:「刚才给吹了阵冷风,现下好了。」

  海老公道:「门边风大,别站在门口。」

  韦小宝道:「是,是!」

  走近几步,却总是不敢走到海老公身边。

  海老公道:「这『大慈大悲千叶手』是佛门功夫,动起手来能制住对方,却
不会杀人伤人,乃天下最仁善的武功。」

  韦小宝喜道:「这门功夫不会杀人伤人,跟皇上动手过招,那再好也没有了。」

  海老公道:「不过这功夫十分难学,招式挺多,可不大容易记得周全。」

  韦小宝笑道:「既然招式挺多,记不全就不要紧,忘了一大半,剩下来的还
是不少。」

  海老公道:「哼,懒小子,还没学功夫,就已在打偷懒的主意。你这一辈子,
可别想学好上乘武功。」

  韦小宝道:「是,是。要学到你老人家那样厉害的武功,我这一辈子自然是
老猫鼻子上挂咸鱼,嗅鲞啊嗅鲞(休想)。」

  心想:「就算武功练得跟你一模一样,到头来还是给人弄瞎了眼睛,你老乌
龟挺开心吗?」

  海老公道:「你走过来。」

  韦小宝道:「是!」走近了几步,离开海老公仍有数尺。海老公道:「你怕
我吃了你吗?」

  韦小宝笑道:「我的肉是酸的,不大好吃。」

  海老公左手扬起,突然拍出。

  韦小宝吃了一惊,向右一避,忽然背上啪啪两声,已给海老公打中,登时跪
倒在地,动弹不得,心下大骇:「这一下糟了,他……他要取我性命。」

  海老公道:「这是『大慈大悲千叶手』的第一手,叫做『南海礼佛』。

  你背上已给打中了两处穴道,不过打穴功夫十分难练,要以上乘内功作根基,
可是跟皇上过招,又不能真的打他穴道,叫他跪在你面前。你只须记住了手法,
装模作样地比比架式,也就是了。」

  说着伸手在他背心两处穴道上按了按。

  韦小宝手足登时得能动弹,心神略定,慢慢站起身来,心道:「原来老乌龟
是教我功夫,当真吓得老子的魂灵出窍,这会儿也不知归了窍没有。」

  这日海老公只教了三招,道:「第一天特别难些,以后你如用心,便可多学
几招。」

  韦小宝第二天也不去赌钱了,中午时分,自行到比武的小室中去等候康熙,
知道桌上糕点是为皇帝而设,也就不敢再拿来吃。等了大半个时辰,康熙始终不
来。韦小宝心道:「是了,他跟我比武没味道,不来玩了。」

  于是径去上书房。书房门外守卫的侍卫昨天见康熙带同韦小宝去布库房,神
色甚和,知道他是皇上跟前得宠的小太监,也不加阻拦。

  韦小宝走进书房,只见康熙伸足在踢一只皮凳,踢了一脚又是一脚,神色气
恼,不住吆喝:「踢死你,踢死你!」

  韦小宝心想:「他在练踢腿功夫么?」

  不敢上前打扰,静静地垂手站在一旁。

  康熙踢了一会,抬头见到韦小宝,露出笑容,道:「我闷得很,你来陪我玩
玩。」

  韦小宝道:「是。海老公教了我一门新功夫,叫做什么『大慈大悲千叶手』,
比之先前所教的大擒拿手,那可厉害得多了。他说我学会之后,你一定斗我不过
了。」

  康熙道:「那是什么功夫,你使给我瞧瞧。」

  韦小宝道:「好!我这可要打你啦!」

  拉开招式,双掌飞扬,「南海礼佛」、「金玉瓦砾」、「人命呼吸」,一共
三招,出手迅捷,在康熙背心、肩头、左胸、右腿、咽喉五处都用手指轻轻一拍。

  这「大慈大悲千叶手」变化奇特,和「大擒拿手」大不相同。

  康熙猝不及防,连一下也没躲过。

  韦小宝出手甚轻,自然没打痛他。

  其实韦小宝内力固然全无,膂力也微弱之极,就算当真相斗,给他打中几下
也无关痛痒。

  但这么连中五下,毕竟是从所未有之事。

  康熙「咦」的一声,喜道:「这门功夫妙得很啊。你明天再来,我也去请师
父教上乘功夫,跟你比过。」

  韦小宝道:「好极,好极!」

  他回到住处,将康熙的话说了。

  海老公道:「不知他师父教的是什么功夫,今日你再学几招千叶手。」

  这一日韦小宝又学了六招,乃是「镜里观影」、「水中捉月」、「浮云去来」、
「水泡出没」、「梦里真幻」、「觉后空空」。

  这六招都是若隐若现、变幻莫测的招数,虚式多而实式少,海老公只是要韦
小宝硬记招式,至于招式中的奥妙之处却毫不讲解,甚至姿式是否正确无误,出
招部位是否恰到好处,海老公一来看不见,二来毫不理会。

  韦小宝见他教得随便,暗暗欢喜,心道:「你马马虎虎地教,我就含含糊糊
地学,哥儿俩糊里糊涂地混过便算。倘若你要顶真,老子可没闲功夫陪你玩了。」

  次日韦小宝来到上书房外,见门外换了四名侍卫,正迟疑间,一名侍卫笑道:
「你是桂公公吗?皇上命你即刻进去。」

  韦小宝一怔,心道:「什么桂公公?」

  但随即明白:「桂公公就是老子了,这侍卫知道我是皇帝亲信,对我加意客
气。」

  当即笑着点了点头,说道:「幸会,幸会,你四位贵姓啊?」

  四名侍卫跟他通了姓名。韦小宝客气了几句。那姓张的侍卫笑道:「你这可
快进去吧,皇上已问了你几次呢。」

  韦小宝走进书房。康熙从椅中一跃而起,笑道:「你昨天这三招,我师父已
教了破法,咱们这便试试去。」

  韦小宝道:「你师父既说破得,自然破得了,也不用试啦。」

  康熙道:「非试不可!你先悄悄到咱们的比武厅去,别让别人知道了,我随
后就来。」

  韦小宝答应了,径去那间小房。

  康熙初学新招,甚是性急,片刻间就来了。两人一动上手,康熙果然以巧妙
手法,将韦小宝第一天所学的三招都拆解了,还在韦小宝后肩上拍了一掌。

  韦小宝见他所出招数甚为高明,心下也颇佩服,问道:「你这套功夫叫什么
名堂?」

  康熙道:「这是『八卦游龙掌』。我师父说,你的『大慈大悲千叶手』招式
太多,记起来挺麻烦。我们的『八卦游龙掌』只八八六十四式,但反复变化,尽
可敌得住你的千叶手。」

  韦小宝道:「那么哪一门功夫厉害些?」

  康熙道:「我也问过了。师父说道,这两门都是上乘掌法,说不上哪一门功
夫厉害。谁的功夫深,用得巧妙,谁就胜了。」

  韦小宝道:「我昨天又学了六招,你倒试试。」

  当下将昨天那六招使出来。虽然第二、三招全然忘记,第五招根本用得不对,
康熙还是一连给他拍中了七八下,点头道:「你这六招妙得很,我这就去学拆解
之法。」

  韦小宝回到住处,将康熙学练「八卦游龙掌」的事说了给海老公听。海老公
点了点头,道:「我少林派的千叶手,原只武当派这路八卦游龙掌敌得住。他师
父的话不错。两路掌法各有各的妙处,谁学得好,谁就厉害。」

  韦小宝道:「他是皇帝,我怎能盖过了他去?自然该当让他学得好些。」

  他不肯刻苦练功,先安排好落场势再说。

  海老公道:「你如太也差劲,皇上就没兴致跟你练了。」

  韦小宝道:「常言道:明师必出高徒,强将手下无弱兵。你是明师,又是强
将,教出来的人也不会太差劲的。你老望安,放一百二十个心好啦!」

  海老公摇了摇头,说道:「别胡吹大气啦,桌上的饭菜快冷了,你先去喝那
碗汤吧!」

  韦小宝道:「我服侍你老人家喝汤。」

  海老公道:「我不喝汤,喝了汤要咳嗽。」

  韦小宝道:「是。」

  自行过去喝汤,心道:「我老人家喝汤,倒不咳嗽。」

  此后几个月中,康熙和韦小宝各学招式,日日比试。两人并不真打,少了一
份各出全力以争胜负之心,拚斗时的乐趣不免减低,总算两人所学的招式颇为繁
复,以之拆解,倒也变化多端,只是如此文比,更似下棋,决不像打架。康熙明
知韦小宝决不敢向自己屁股狠狠踢上一脚,就也不好意思向他脑袋重重捶上一拳。

  韦小宝学武只是为了陪皇帝过招,自己全不用心,学了后面,忘了前面的。
康熙的师父显然教得也颇马虎。两人进步甚慢,比武的兴致也即大减。到后来康
熙隔得数日,才和韦小宝拆一次招。

  这些时日中,康熙除了和韦小宝比武外,也常带他到书房伴读。皇宫中侍卫
太监,都知尚膳监的小太监小桂子眼下是皇上跟前第一个红人,大家见到他时,
都不敢直呼「小桂子」,都是桂公公长、桂公公短的,叫得又恭敬又亲热。

  韦小宝要讨好海老公,每日出入上书房,总想将那部《四十二章经》偷出来
给他,可是寻来寻去,始终不见。

  这日康熙和韦小宝练过武后,脸色郑重,低声道:「小桂子,咱们明天要办
一件大事,你早些到书房来等我。」

  韦小宝应道:「是。」

  他知道皇帝不爱多说话,他不说是什么事,自己就不能多问。

  次日一早,他便到上书房侍候。康熙低声道:「我要你办一件事,你有没有
胆子?」

  韦小宝道:「你叫我办事,我还怕什么?」

  康熙道:「这件事非同小可,办得不妥,你我俱有性命之忧。」

  韦小宝微微一惊,说道:「最多我有性命之忧。你是皇帝,谁敢害你?再说,
你照看着我,我说什么也不能有性命之忧。」

  心想须得把话说在前头,我韦小宝如有性命之忧,唯你皇帝是问,你可不能
置之不理。

  康熙道:「鳌拜这厮横蛮无礼,心有异谋,今日咱们要拿了他,你敢不敢?」

  韦小宝在宫中已久,除了练武和陪伴康熙之外,极少玩耍,近几个月来海老
公不许自己再去跟温氏兄弟他们赌钱,只偶尔偷偷去赌上一手,而跟康熙比武,
更越来越没劲,正感气闷,听得要拿鳌拜,不由得大喜,忙道:「妙极,妙极!
我早说咱二人合力斗他一斗。就算他是满洲第一勇士,你我武功都已练得差不多
了,决不怕他。」

  康熙摇头道:「我是皇帝,不能亲自动手。鳌拜这厮身兼领内侍卫大臣,宫
中侍卫都是他的亲信心腹。他一知我要拿他,多半就会造反。众侍卫同时动手,
你我固然性命不保,连太皇太后、皇太后也会遭难。因此这件事当真危险得紧。」

  韦小宝一拍胸膛,说道:「那么我到宫外等他,乘他不备,一刀刺死了他。
要是刺他不死,他也不知是你的意思。」

  康熙道:「这人武功了得,你年纪还小,不是他对手。何况在宫门之外,他
卫士众多,你难以近身,就算真的刺死了他,只怕你也会给他的卫士们杀了。我
倒另有个计较。」

  韦小宝道:「是。」

  康熙道:「待会他要到我这里来奏事,我先传些小太监来在这里等着。你见
我手中的茶盏跌落,便扑上去扭住他。十几名小太监同时拥上,拉手拉脚,让他
施展不出武功。倘若你还是不成,我只好上来帮忙。」

  韦小宝喜道:「此计妙极,你有刀子没有?这件事可不能弄糟,要是拿他不
住,我便出刀将他杀了。」

  他在杀了小桂子之初,靴筒中带得有匕首,后来得知小玄子便是皇帝,和康
熙对拆掌法,时常纵跃蹿跳,生怕匕首从靴中跌了出来,除了当值的带刀侍卫,
在宫中带刀可是杀头的罪名,就此不敢随身再带了。

  康熙点了点头,拉开书桌抽屉,取出两把黄金为柄的匕首,一把交给韦小宝,
一把插入自己靴筒。韦小宝也将匕首插入靴筒,只觉血脉贲张,全身皆热,呼呼
喘气,说道:「好家伙,咱们干他的!」

  康熙道:「你去传十二名小太监来。」

  韦小宝答应了,出去呼传。

  这些小太监在布库房中练习扑击已有数月,虽然没什么武功,但拉手扳脚的
本事却都已不差。

  康熙向十二名小太监道:「你们练了好几个月,也不知有没长进。

  待会有个大官儿进来,这人是咱们朝里的扑击好手,我让他试试你们的功夫。

  你们一见我将茶盏摔在地下,便即一拥而上,冷不防地十二个打他一个。要
是能将他按倒在地,令他动弹不得,我重重有赏。」

  说着拉开书桌抽屉,取出十二只五十两的元宝,道:「赢得了他,每人一只
元宝,倘若输了,十二个人一齐斩首。这等懒惰无用的家伙,留着干什么?」

  最后这两句话说得声色俱厉。

  十二名小太监一齐跪下,说道:「奴才们自当奋力为皇上办事。」

  康熙笑道:「那又是什么办事了?我只是考考你们,且瞧谁学得用心,谁在
贪懒。」

  韦小宝暗暗佩服:「他在小太监面前也不露半点口风,以防这些小鬼沉不住
气,在鳌拜面前露出了马脚。」

  众小太监起身后,康熙从桌上拿起一本书,翻开来看。韦小宝听他低声吟哦,
居然声不颤、手不抖,面临大事,镇定如恒,自己手心中却满是冷汗,掌心又热
得发烧,心下暗骂:「韦小宝你这小王八蛋,这一下你可给小玄子比下去啦。你
武功不及他,定力也不及他。」

  转念又想:「他是皇帝,自然胆子该比我大些。那也没什么了不起。倘若我
做皇帝,当然胜过他了。」

  但内心隐隐又觉得未必担保能如此。

  过了好半晌,门外靴声响起,一名侍卫叫道:「鳌少保见驾,皇上万福金安。」

  康熙道:「鳌少保进来吧!」

  鳌拜掀起门帷,走了进来,跪下磕头。

  康熙笑道:「鳌少保,你来得正好,我这十几名小太监在练摔跤。听说你是
我满洲勇士中武功第一,你来指点他们几招如何?」

  鳌拜微笑道:「皇上有兴,臣自当效力。」

  康熙笑道:「小桂子,你吩咐外面侍卫们下去休息,不听传呼,不用进来伺
候。」

  说着笑了笑,向鳌拜扮个鬼脸,鳌拜哈哈一笑。韦小宝走出去吩咐。

  康熙低声道:「鳌少保,你劝我别读汉人的书,我想你的话很对,咱们还是
在书房里摔跤玩儿的好,不过别让人听到了。要是给皇太后知道了,可又要逼我
读书啦。」

  鳌拜大喜,连声道:「对,对,对!皇上这主意挺高明,汉人的书本儿,读
了有什么用?」

  韦小宝回进书房,道:「侍卫们多谢皇上恩典,都退下去啦。」

  康熙笑道:「好,咱们玩咱们的。小监们,十二个人分成六对,打来瞧瞧。」

  十二名小太监卷袖束带,分成六对,扑击起来。

  鳌拜笑吟吟地观看,见这些小太监武功平平,笑着摇了摇头。康熙拿起茶盏
喝了一口,笑道:「鳌少保,小孩儿们本事还使得吗?」

  鳌拜笑道:「将就着瞧瞧,也过得去!」

  康熙笑道:「跟你鳌少保比,那自然不成!」

  身子微侧,手一松,呛啷一声,茶盏掉在地下,呼叫出声:「啊哟!」

  鳌拜一怔,说道:「皇上……」两个字刚出口,身后十二名小太监已一齐扑
上,扳手攀臂,抱腰扯腿,同时向鳌拜进攻。康熙哈哈大笑,说道:「鳌少保留
神。」

  鳌拜只道少年皇帝指使小太监试他功夫,微微一笑,双臂分掠,四名小太监
跌了出去。他还不敢使力太过,生怕伤了众小监,左腿轻扫,又扫倒了两名,随
即哈哈大笑。余下众小监记着皇上「倘若输了,十二个人一齐斩首」的话,出尽
了吃奶的力气,牢牢抱住他腰腿。

  韦小宝早已闪在他身后,看准了他太阳穴,狠命一掌。鳌拜只感头脑一阵晕
眩,心下微感恼怒:「这些小监儿好生无礼。」

  左臂倏地扫出,将三个小太监猛推出去,转过身来,胸口又吃了韦小宝一拳。
韦小宝这两下偷袭,手法算得甚快,但他全无力道,打中的虽是鳌拜的要害,却
无效用。鳌拜见偷袭自己之人竟是皇帝贴身的小太监,隐隐觉得不妙,但毕竟不
信皇帝是要这些小孩儿来擒拿自己,左掌一伸,往韦小宝右肩按下。

  韦小宝使一招「觉后空空」,左掌在鳌拜面前晃了两下。鳌拜一低头,砰的
一声,胸口已吃了一腿。韦小宝却「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原来这一腿踢在他胸
口,便如踢中一堵墙壁一般,自己脚上反而一阵剧痛。鳌拜见他连使杀着,又惊
又怒,混斗之际,也不及去想皇帝是何用意,只想推开众小监的纠缠,先将韦小
宝收拾了下来。可是众小监抱腰的抱腰,拉腿的拉腿,摔脱了几名,余下的又扑
将上来。

  康熙拍手笑道:「鳌少保,只怕你要输了。」

  鳌拜奋拳正要往韦小宝头顶打落,听得康熙这么说,心道:「原来跟我闹着
玩的,怎能跟小孩子们一般见识?」

  手臂偏过,劲力稍收,啪的一声响,这拳打在韦小宝右肩,只使了一成力。

  但他力大无穷,当年战阵中与明军交锋,双手抓起明军官兵四下乱掷,来去
如风,当者披靡。

  韦小宝只马马虎虎地学过几个月武功,又是个小孩,虽有众小监相助,却如
何奈得了他?这一拳打将下来,韦小宝一个踉跄,向前摔倒,顺势左肘撞出,撞
正鳌拜腰眼。

  鳌拜笑骂:「你这小娃娃,倒狡猾得很!」

  右手在韦小宝背上轻轻一推。

  韦小宝扑地倒了,站起身来,手中已多了一柄匕首,猱身向鳌拜扑去。

  鳌拜蓦地见到他手中多了一柄明晃晃的刀子,呆了一呆,叫道:「你……你
干什么?」

  韦小宝笑道:「我用刀子,你空手,咱们斗斗!」

  鳌拜喝道:「快放开刀子,皇上跟前,不得动凶器。」

  韦小宝笑道:「好,放下就放下!」

  俯身将匕首往靴筒中插去。

  这时仍有七八个小太监扭住了鳌拜,韦小宝突然向前一跌,似乎立足不住,
身子撞向鳌拜,挺刀戳出,想戳他肚子,不料鳌拜应变敏捷,迅速异常地一缩,
这一刀刺中了他大腿。

  鳌拜一声怒吼,双手甩脱三名小太监,叉住了韦小宝的脖子。

  康熙见韦小宝与众小监拾夺不下鳌拜,势道不对,绕到鳌拜背后,拔出匕首,
奋力插入了他背心。

  鳌拜猛觉背心上微痛,立即背肌一收,康熙这一刀便刺得偏了,未中要害。
鳌拜顺手掷开韦小宝,犹如旋风般转过身来,眼前一个少年,正是皇帝。

  鳌拜一呆,康熙跃开两步。鳌拜大叫一声,终于明白皇帝要取自己性命,挥
拳便向康熙打来。康熙侧身避过。鳌拜抓住两名小监,将他们脑袋对脑袋地一撞,
二人登时头骨破裂。他跟着左手冲拳,直打进一名小监的胸膛,右脚连踢,将四
名小监踢得撞上墙壁,一个个筋折骨断,哼也没哼一声,便已毙命,接着左足踹
在一名抱住他右腿的小监肚上,那小监立时肚破肠裂。他霎时之间连杀八人,余
下四名小监都吓得呆了,不知如何是好。

  韦小宝手挺匕首,向他扑去。鳌拜左拳直击而出。韦小宝只感一股劲风扑面
而至,气也喘不过来,挥匕首向他手臂插落。鳌拜手臂微斜,避过匕首,随即挥
拳击出,打中韦小宝左肩。韦小宝身子飞出,掠过书桌,一跤摔在香炉上,登时
炉灰飞扬。

  康熙始终十分沉着,使开「八卦游龙掌」和鳌拜游斗,但康熙在这路掌法上
的造诣颇为有限,更遇到了鳌拜这等天生神勇的猛将,实无多大用处。鳌拜给他
打中两掌,毫不在乎,左脚踢出,正中康熙右腿。康熙站立不定,向前伏倒。鳌
拜吼声如雷,大呼:「大伙儿一起死了吧!」

  双拳往他头顶擂落。康熙和韦小宝扭打日久,斗室中应变的身法甚为熟练迅
捷,眼见鳌拜拳到,当即一个打滚,滚到了书桌底下。

  鳌拜左腿飞起,踢开书桌,右腿连环,又待往康熙身上踢去,突然间尘灰飞
扬,双眼中都是细灰。鳌拜哇哇大叫,双手往眼中乱揉,右腿在身前飞快踢出,
生恐敌人趁机来攻。

  原来韦小宝见事势紧急,从香炉中抓起两把炉灰,向鳌拜撒去。香灰甚细,
一落入鳌拜双眼,立时散开。鳌拜蓦地里左臂剧痛,却是韦小宝投掷匕首,刺不
中他胸口要害,却插入了他手臂。这时书房中桌翻凳倒,乱成一团,韦小宝见鳌
拜背后有张椅子,正是皇帝平时所坐的龙椅,当即奋力端起青铜香炉,跳上龙椅,
对准了鳌拜后脑,奋力砸落。

  这香炉是西周古物,少说也有三十来斤重,鳌拜目不见物,难以闪避,砰的
一声响,正中头顶。鳌拜身子晃动,摔倒在地,晕了过去。香炉破裂,鳌拜居然
头骨不碎。

  康熙大喜,叫道:「小桂子,真有你的!」

  他早已备下牛筋和绳索,忙在倒翻了的书桌抽屉中取出来,和韦小宝两人合
力,绑住了鳌拜手足。韦小宝已吓得全身冷汗,手足发抖,抽绳索也使不出力气,
和康熙两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是喜悦不胜。

  鳌拜不多时便即醒转,大叫:「我是忠臣,我无罪!这般阴谋害我,我死也
不服。」

  韦小宝喝道:「你造反!带了刀子来上书房,罪该万死。」

  鳌拜叫道:「我没带刀子!」韦小宝喝道:「你身上明明不带着两把刀子?
背上一把,手臂上一把,还敢说没带刀?」

  韦小宝强词夺理,鳌拜怎辩得他过?何况鳌拜头顶给铜香炉重重一砸,背上
和臂上分别插了一刀,虽非致命,却也受伤不轻,情急之下,只气急败坏地大叫
大嚷。

  康熙见十二名小太监中死剩四人,说道:「你们都亲眼瞧见了,鳌拜这厮犯
上作乱,竟想杀我。」

  四个小监惊魂未定,脸如土色,有一人连称:「是,是!鳌拜犯上作乱!」

  其余三人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康熙道:「你们出去宣我旨意,快召康亲王
杰书和索额图二人进来。刚才的事,一句话也不许提起,若有泄漏风声,小心你
们的脑袋。」

  四名小监答应了出去。

  鳌拜兀自大叫:「冤枉,冤枉!皇上亲手杀我顾命大臣,先帝得知,必不饶
你!」

  康熙脸色沉了下来,道:「想个法儿,叫他不能胡说!」

  韦小宝应道:「是!」走过去伸出左手,捏住了鳌拜的鼻子。鳌拜张口透气,
韦小宝右手拔下他臂上匕首,往他口中乱刺数下,在地下抓起两把香灰,硬塞在
他嘴里。鳌拜喉头嗬嗬几声,几乎呼吸停闭,哪里还说得出话来?韦小宝又拔下
他背上匕首,将一双匕首并排插在书桌上,自己守在鳌拜身旁,若见他稍有异动,
立即便拔匕首戳他几刀。

  康熙见大事已定,心下甚喜,见到鳌拜雄壮的身躯和满脸血污的狰狞神情,
不禁暗自惊惧,又觉适才之举实在太过鲁莽,只道自己和小桂子学了这许久武艺,
两人合力,再加上十二名练过摔跤的小太监,定可收拾得了鳌拜,哪知遇上真正
的勇士,几名小孩毫无用处,而自己和小桂子的武艺只怕也并不怎么高明,若非
小桂子使计,此刻自己已让鳌拜杀了。

  这厮一不做、二不休,多半还会去加害太皇太后和皇太后。

  朝中大臣和宫中侍卫都是他的亲信,这厮倘另立幼君,没人敢有异言。

  想到此处,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等了好一会,四名小监宣得康亲王和索额图到来。二人走进上书房,眼见死
尸狼藉,遍地血污,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立即跪下连连磕头,齐声道:「皇上
万福金安。」

  康熙道:「鳌拜大逆不道,携刀入宫,胆敢向朕行凶,幸好祖宗保祐,尚膳
监小监小桂子会同众监,力拒凶逆,将其擒住。如何善后,你们瞧着办吧。」

  康亲王和索额图向来和鳌拜不睦,受其排挤已久,陡见宫中生此大变,又惊
又喜,再向皇帝请安,自陈疏于防范,罪过重大,幸得皇帝洪福齐天,百神呵护,
鳌拜凶谋得以不逞。

  康熙道:「行刺之事,你们不必向外人提起,以免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受惊,
传了出去,反惹汉官和百姓们笑话。鳌拜这厮罪大恶极,就无今日之事,也早已
罪不容诛。」

  康亲王和索额图都磕头道:「是,是!」

  心下都暗暗怀疑:「鳌拜这厮天生神勇,是我满洲第一勇士,真要行刺皇上,
怎能为几名小太监所擒?这中间定然另有别情。」

  好在二人巴不得重重处分鳌拜,有什么内情不必多问,何况皇帝这么说,又
有谁胆敢多问一句?

  康亲王道:「启奏皇上:鳌拜这厮党羽甚多,须得一网成擒,以防另有他变。
让索大人在这里护驾,不可有半步离开圣驾。奴才出去传旨,将鳌拜的党羽都抓
了起来。圣意以为如何?」

  康熙点头道:「很好!」康亲王退了出去。

  索额图细细打量小桂子,说道:「小公公,你今日护驾之功,可当真不小啊。」

  韦小宝道:「那是皇上的福气,咱们做奴才的有什么功劳?」

  康熙见韦小宝并不居功,对适才这番激斗更只字不提,甚感欢喜,暗想自己
亲自出手,在鳌拜背上插了一刀,此事倘若传了出去,颇失为人君的风度。又想:
「小桂子今天的功劳大得无以复加,可说是救了我的性命。可惜他是个太监,不
论我怎么提拔,他也总是个太监。祖宗定下严规,不许太监干政,看来只有多赏
他些银子了。」

  康亲王办事迅速,过不多时,已领了几名亲信的王公大臣齐来请安,回禀说
鳌拜的羽党已大部成擒,宫中原有侍卫均已奉旨出宫,不留一人,请皇上另派领
内侍卫大臣,另选亲信侍卫护驾。康熙甚喜,说道:「办得很妥当!」

  几名亲王、贝勒、文武大臣见到上书房中八名小太监给鳌拜打得脑盖碎裂、
肠穿骨断的惨状,无不惊骇,齐声痛骂鳌拜大逆不道。当下刑部尚书亲自将鳌拜
押了下去收禁。王公大臣们说了许多恭颂圣安的话,便退出去商议,如何定鳌拜
之罪。

  康亲王杰书禀承康熙之意,嘱咐众人道:「皇上仁孝,不欲杀戮太众,惊动
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因此鳌拜大逆不道之事,不必暴之于朝,只须将他平素把
持政事、横蛮不法的罪状,一桩桩地列出来便是。」

  王公大臣齐声称颂圣德。

  行刺皇帝,非同小可,鳌拜固然要凌迟处死,连他全族老幼妇孺,以及同党
的家人、族人,无一能够幸免,这一件大案办下来,牵累一广,少说也要死数千
之众。康熙虽恨鳌拜跋扈,却也不愿乱加罪名于他头上,更不愿累及无辜。

  康熙亲政时日已经不短,但一切大小政务,向来都由鳌拜处决,朝中官员一
直只听鳌拜的话办事,今日拿了鳌拜,见王公大臣的神色忽然不同,对自己恭顺
敬畏得多。康熙直到此刻,方知为君之乐,又向韦小宝瞧了一眼,见他缩在一角,
一言不发,心想:「这小子不多说话,乖觉得很。」

  众大臣退出后,索额图道:「皇上,上书房须得好好打扫,是否请皇上移驾,
到寝宫休息?」

  康熙点点头,由康亲王和索额图伴向寝宫。韦小宝不知是否该当跟去,正踌
躇间,康熙向他点了点头,道:「你跟我来。」

  康亲王和索额图在寝宫外数百步处便已告辞。皇宫的内院,除了后妃公主、
太监宫女之外,外臣向来不得涉足。

  韦小宝跟着康熙进内,本来料想皇帝的寝宫定是金碧辉煌,到处镶满了翡翠
白玉,墙壁上的夜明珠少说也有二三千颗,晚上不用点灯。哪知进了寝宫,也不
过是一间寻常屋子,只被褥枕头之物都是黄绸所制、绣以龙凤花纹而已,一见之
下,大失所望,心道:「比我们扬州丽春院中的房间,可也神气不了多少。」

  康熙喝了宫女端上来的一碗参汤,吁了口长气,说道:「小桂子,跟我去见
皇太后。」

  其时康熙尚未大婚,寝宫和皇太后所居慈宁宫相距不远。到得皇太后的寝宫,
康熙自行入内,命韦小宝在门外相候。

  韦小宝等了良久,无聊起来,心想:「我学了海老公教的『大慈大悲千叶手』,
皇上学了『八卦游龙掌』,可是今儿跟鳌拜打架,什么千叶手、游龙掌全不管用,
还是靠我小白龙韦小宝出到撒香灰、砸香炉的下三滥手段,这才大功告成。那些
武功再学下去也没什么好玩了,在皇宫中老是假装太监,向小玄子磕头,也气闷
得很。鳌拜已经拿了,小玄子也没什么要我帮忙了。明日我就溜出宫去,再也不
回来啦。」

  他正在思量如何出宫,一名太监走了出来,笑道:「桂兄弟,皇太后命你进
去磕头。」

  韦小宝肚中暗骂:「他奶奶的,又要磕头!你辣块妈妈的皇太后干吗不向老
子磕头?」

  恭恭敬敬地答应:「是!」跟着那太监走了进去。

  穿过两重院子后,那太监隔着门帷道:「回太后,小桂子见驾。」

  轻轻掀开门帷,将嘴努了努。

  韦小宝走进门去,迎面又是一道帘子。这帘子全是珍珠穿成,发出柔和的光
芒。一名宫女拉开珠帘。韦小宝低头进去,微抬眼皮,只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贵
妇坐在椅中,康熙靠在她身旁,自然便是皇太后了,当即跪下磕头。

  皇太后微笑点了点头,道:「起来!」待韦小宝站起,说道:「听皇帝说,
今日擒拿叛臣鳌拜,你立了好大的功劳。」

  韦小宝道:「回太后:奴才只知道赤胆忠心,保护主子。皇上吩咐怎么办,
奴才便奉旨办事。奴才年纪小,什么都不懂的。」

  他在皇宫中只几个月,但赌钱时听得众太监说起宫里和朝廷的规矩,一一记
在心里,知道做主子最忌奴才居功,你功劳越大,越要装得没半点功劳,主子这
才喜欢,若稍有骄矜之色,说不定便有杀身之祸,至于惹得主子憎厌,不加宠幸,
自是不在话下。

  他这样回答,皇太后果然很喜欢,说道:「你小小年纪,倒也懂事,比那做
了少保、封了一等超武公的鳌拜还强。孩儿,你说咱们赏他些什么?」

  康熙道:「请太后吩咐吧。」

  皇太后沉吟道:「你在尚膳监,还没品级吧?海大富海监是五品,赏你个六
品的品级,升为首领太监,就在皇上身边侍候好了!」

  韦小宝心道:「辣块妈妈的六品七品,就是给我做一品太监,老子也不做。」

  脸上却堆满笑容,跪下磕头,道:「谢皇太后恩典,谢皇上恩典。」

  清宫定例,宫中总管太监共十四人,副总管太监八人,首领太监一百八十九
人,普通太监则无定额,清初千余人,自后增至二千余人。有职司的太监最高四
品,最低八品,普通太监则无品级。韦小宝从无品级的太监一跃而升为六品,在
宫中算得是少有的恩宠了。

  皇太后点了点头,道:「好好地尽心办事。」

  韦小宝连称:「是,是!」

  站起身来,倒退出去。宫女掀起珠帘时,韦小宝偷偷向皇太后瞧了一眼,只
见她脸色极白,目光炯炯,但眉头微蹙,似颇有愁色,又像在想什么心事,寻思:
「她身为皇太后,还有什么不开心的?啊,是了,她死了老公。就算是皇太后,
死了老公,总不会开心。」

  他回到住处,将这一天的事都跟海老公说了。海老公竟没半分惊诧之意,淡
淡地道:「算来也该在这两天动手的了。皇上的耐心,可比先帝好得多。」

  韦小宝大奇,问道:「公公,你早知道了?」

  海老公道:「我怎会知道?我是早在猜想。

  皇上学摔跤,还说是小孩子好玩,但要三十名小太监也都学摔跤,学来干什
么?皇上自己又用心学那『八卦游龙掌』,自然另有用意了。

  『大慈大悲千叶手』和『八卦游龙掌』这两路武功,倘若十年八年地下来,
当真学到了家,两人合力,或许能对付得了鳌拜。可是这么半吊子地学上两三个
月,又有什么用?唉,少年人胆子大,不知天高地厚,今日的事情,可凶险得很
哪。」

  韦小宝侧头瞧着海老公,心中充满了惊佩:「这老乌龟瞎了一双眼睛,却什
么事情都预先见到了。」

  海老公问道:「皇上带你去见了皇太后吧?」

  韦小宝道:「是!」心想:「你又知道了。」

  海老公道:「皇太后赏了你些什么?」

  韦小宝道:「也没赏什么,只是给了我个六品的衔头,升作了首领太监。」

  海老公笑了笑,道:「好啊,只比我低了一级。我从小太监升到首领太监,
足足熬了十三年时光。」

  韦小宝心想:「这几日我就要走啦。你教了我不少武功,我却毒瞎了你一双
眼睛,未免有点对你不住,本该将那几部经书偷了来给你,偏偏又偷不到。」

  海老公道:「你今日立了这场大功,此后出入上书房更加容易……」

  韦小宝道:「是啊,要借那《四十二章经》是更加容易了。公公,你眼睛不
大方便,却要这部经书有什么用?」

  海老公幽幽地道:「是啊,我眼睛瞎了,看不到经书,你……你却可读给我
听啊,你一辈子陪着我,就……就一辈子读这《四十二章经》给我听……」

  说着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韦小宝见了他弯腰大咳的模样,不由得起了怜悯之意:「这老……老头儿真
是古怪。」

  本来在心里一直叫他「老乌龟」的,这时却有些不忍。

  这一晚海老公始终咳嗽不停,韦小宝便在睡梦之中,也不时听到他的咳声。

  次日韦小宝到上书房去侍候,只见书房外的守卫全已换了新人。

  康熙来到书房,康亲王杰书和索额图进来启奏,说道会同王公大臣,已查明
鳌拜大罪一共三十款。康熙颇感意外,道:「三十款?这么多?」

  康亲王道:「鳌拜罪孽深重,原不止这三十款,只是奴才们秉承皇上圣意,
从宽究治。」

  康熙道:「这就是了,哪三十款?」

  康亲王取出一张白纸,念道:「鳌拜欺君擅权,罪一。引用奸党,罪二。结
党议政,罪三。聚货养奸,罪四。巧饰供词,罪五。擅起马尔赛等先帝不用之人,
罪六。擅杀苏克萨哈等,罪七。擅杀苏纳海等,罪八。偏护本旗,更换领地,罪
九。轻慢圣母,罪十。」

  他一条条地读下去,直读到第三十条大罪是:「以人之坟墓,有碍伊家风水,
勒令迁移。」

  康熙道:「原来鳌拜这厮做下了这许多坏事,你们拟了什么刑罚?」

  康亲王道:「鳌拜罪大恶极,本当凌迟处死,臣等体念皇上圣意宽仁,拟革
职斩决。其同党必隆、班布尔善、阿思哈等一体斩决。」

  康熙沉吟道:「鳌拜虽然罪重,但他是顾命大臣,效力年久,可免其一死,
革职拘禁,永不释放,抄没他的家产。所有同党,可照你们所议,一体斩决。」

  (注)

  康亲王和索额图跪下磕头,说道:「圣上宽仁,古之明君也所不及。」

  这日众大臣在康熙跟前,忙的便是处置鳌拜及其同党之事。众大臣向康熙详
奏镶黄旗和正白旗如何争执,韦小宝也听不大懂,只约略知道鳌拜是镶黄旗旗主,
苏克萨哈是正白旗旗主,两旗为了争夺良田美地,势成水火。苏克萨哈给鳌拜害
死后,正白旗所属的很多财产田地为镶黄旗所并,现下正白旗众大臣求皇帝发还
原主。

  康熙道:「你们自去秉公议定,交来给我看。镶黄旗是上三旗之一,鳌拜虽
然有罪,不能让全旗受到牵累。咱们什么事都得公公道道。」

  众大臣磕头道:「皇上圣明,镶黄旗全旗人众均沐圣恩。」

  康熙点了点头,道:「下去吧,索额图留下,我另有吩咐。」

  待众大臣退出,康熙对索额图道:「苏克萨哈给鳌拜害死之后,他家产都给
鳌拜占去了吧?」

  索额图道:「苏克萨哈的田地财产,是没入了内库的。不过鳌拜当时曾亲自
领人到苏克萨哈家里搜查,金银珠宝等物,都饱入了鳌拜私囊。」

  康熙道:「我也料到如此。你到鳌拜家中瞧瞧,查明家产,本来是苏克萨哈
的财物,都发还给他子孙。」

  索额图道:「皇上圣恩浩荡。」

  他见康熙没再什么话说,便慢慢退向书房门口。

  康熙道:「皇太后吩咐,她老人家爱念佛经,听说正白旗和镶黄旗两旗旗主
手中,都有一部《四十二章经》……」

  韦小宝听到《四十二章经》五字,不由得全身为之一震。只听康熙续道:
「这两部佛经,都是用绸套子套着的,正白旗的用白绸套子,镶黄旗的是黄绸镶
红边套子。太后她老人家说,要瞧瞧这两部经书,是不是跟宫里的佛经相同,你
到鳌拜家中清查财物,顺便就查一查。」

  索额图早便停了脚步,听康熙吩咐完,说道:「是,是,奴才这就去办。」

  他知皇上年幼,对太后又极孝顺,朝政大事,只要太后吩咐一句,皇上无有
不听,皇太后交下来的事,比之皇上自己要办的更为要紧,查两部佛经,那是轻
而易举,自当给办得又妥又当又迅速。

  康熙道:「小桂子,你跟着前去。查到了佛经,两人一起拿回来。」

  韦小宝大喜,忙答应了,心想海老公要自己偷《四十二章经》,说了大半年,
到底是怎么样的经书,连影子的边儿也没见过,这次是奉圣旨取经,自然手到拿
来,最好鳌拜家里共有三部,混水摸鱼地吞没一部,拿了去给海老公,好让他大
大高兴一场。

  索额图见小桂子是皇上跟前十分得宠的小太监,这次救驾擒奸,立有大功,
心想取两部佛经,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用不着派遣此人,心念一转,便已明
白:「是了,皇上要给他些好处。

  鳌拜当权多年,家中的金银财宝自是不计其数。

  皇上派我去抄他家,那是最大的肥缺。

  这件事我毫无功劳,为什么要挑我发财?皇上叫小桂子陪我去,取佛经为名,
监视是实。

  抄鳌拜的家,这小太监是正使,我索某人是副使。这中间的过节倘若弄错了,
那就有大大不便。」

  索额图的父亲索尼,是康熙初立时的四名顾命大臣之首。索尼死后,索额图
升为吏部侍郎,其时鳌拜专横,索额图不敢与抗,辞去吏部侍郎之职,改充一等
侍卫。康熙知他和鳌拜素来不睦,因此这次特加重用。

  两人来到宫门外,索额图的随从牵了马侍候着。索额图道:「桂公公,你先
上马吧!」

  心想这小太监只怕不会骑马,倒要照料着他些,别摔坏了他。哪知韦小宝在
宫中学了几个月武功,虽然并无多大真正长进,手脚却已十分轻捷,又幸好当年
茅十八教过他上马之法,这次便不致再来一个「张果老倒骑驴,韦小宝倒骑马」,
轻轻纵上马背,竟然骑得甚稳。

  两人到得鳌拜府中,鳌拜家中上下人众早已尽数逮去,府门前后军士严密把
守。索额图对韦小宝道:「桂公公,你瞧着什么好玩的物事,尽管拿好了。皇上
派你来取佛经,乃是酬你的大功,不管拿什么,皇上都不会问的。」

  韦小宝见鳌拜府中到处尽是珠宝珍玩,直瞧得眼也花了,只觉每件东西都是
好的,扬州丽春院中那些器玩陈设与之相比,那可天差地远了。初时什么东西都
想拿,但瞧瞧这件很好玩,那件也挺有趣,不知拿哪一件才是,又想这几日就要
出宫溜走,东西拿得多了,携带不便,只有拣几件特别宝贵的物事才是道理。

  索额图的属吏开始查点物品,一件件地记在单上。韦小宝拿起一件珠宝一看,
写单的书吏便在单上将这件珠宝一笔划去,表示鳌拜府中从无此物。待韦小宝摇
了摇头,放下珠宝,那书吏才又添入清单之中。

  二人一路查点,忽有一名官吏快步走出,向索额图和韦小宝请了个安,说道:
「启禀二位大人。在鳌拜卧房中发现了一个藏宝库,卑职不敢擅开,请二位移驾
查点。」

  索额图喜道:「有藏宝库吗?那定是有些古怪物事。」

  又问:「那两部经书查到了没有?」

  那官吏道:「屋里一本书也没有,只有几十本账簿。卑职等正用心搜查。」

  索额图携着韦小宝的手,走进鳌拜卧室。只见地下铺着虎皮豹皮,墙上挂满
弓矢刀剑,不脱满洲武士的粗犷本色。那藏宝库是地下所挖的一个大洞,上用铁
板掩盖,铁板之上又盖以虎皮,这时虎皮和铁板都已掀开,两名卫士守在洞旁。
索额图道:「都搬出来瞧瞧。」

  两名卫士跳下洞去,将洞里所藏的物件递上来。两名书吏接住了,小心翼翼
地放在旁边一张豹皮上。

  索额图笑道:「鳌拜最好的宝物,一定都藏在这洞里。桂公公,你便在这里
挑心爱的物事,包管错不了。」

  韦小宝笑道:「不用客气,你自己也挑吧。」

  刚说完了这句话,突然「啊」的一声叫了起来,只见一名卫士递上一只白玉
大匣,匣上刻有五个大字,填了朱砂,前面三字正是「四十二」。

  韦小宝急忙接过,打开玉匣盖子,里面是薄薄一本书,书函是白色绸子,封
皮上写着同样的五字,问道:「索大人,这便是《四十二章经》吧?我识得『四
十二』,却不识『章经』。」

  索额图喜道:「是,是。是《四十二章经》。」

  韦小宝道:「这『章经』两字,难认得很,其实也不必花心思去记,只消五
个字在一起,上面三字是『四十二』,下面两字非『章经』不可。」

  索额图心道:「那也未必。」

  含笑道:「正是。」

  接着那侍卫又递上一只玉匣,匣里有书,书函果是黄绸所制,镶以红绸边。
两部书函都已甚为陈旧。但宝库里已无第三只匣子,韦小宝心下微感失望。

  索额图喜道:「桂公公,咱哥儿俩办妥了这件事,皇太后一喜欢,定有重赏。」

  韦小宝道:「那是什么佛经,倒要见识见识。」

  说着便去开那书函。索额图心中一动,笑道:「桂公公,我说一句话,你可
别生气。」

  韦小宝自幼在妓院之中给人呼来喝去,「小畜生,小乌龟」地骂不停口。自
从得到康熙的眷顾,宫中不论什么人见到他,都是恭谨异常。他以一个十三四岁
的小孩,平生又怎受过这样的尊敬?眼见索额图在鳌拜府中威风八面,文武官员
见到了,尽皆战战兢兢,可是这人对自己却如此客气,不由得大为受用,对他更
是十分好感,说道:「索大人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好了。」

  索额图笑道:「吩咐是不敢当,不过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桂公公,这两部
经书,是皇太后和皇上指明要的,鳌拜又放在藏宝库中,可见非同寻常。到底为
什么这样要紧,咱们可不明白了。我也真想打开来瞧瞧,就只怕其中记着什么重
大干系的文字,皇太后不喜欢咱们做奴才的见到,这个……这个……嘻嘻……」

  韦小宝经他一提,立时省悟,暗吃一惊,忙将经书放还桌上,说道:「是极,
是极!索大人,多承你指点。我不懂这中间的道理,险些惹了大祸。」

  索额图笑道:「桂公公说哪里话来?皇上差咱哥儿俩一起办事,你的事就是
我的,哪里还分什么彼此?我如不当桂公公是自己人,这番话也不敢随便出口了。」

  韦小宝道:「你是朝中大官,我……我只是个小……小太监,怎么能跟你当
自己人?」

  索额图向屋中众官挥了挥手,道:「你们到外边侍候。」

  众官员躬身道:「是,是!」

  都退了出去。

  索额图拉着韦小宝的手,说道:「桂公公,千万别说这样的话,你如瞧得起
我索某,咱二人今日就拜了把子,结为兄弟如何?」

  这两句话说得甚是恳切。

  韦小宝吃了一惊,道:「我……我跟你结拜?怎……怎配得上啊?」

  索额图道:「桂兄弟,你再说这种话,那分明是损我了。不知什么缘故,我
跟你一见就十分投缘。咱哥儿俩就到佛堂之中去结拜了,以后就当真犹如亲兄弟
一般,你和我谁也别说出去,只要不让别人知道,又打什么紧了?」

  紧紧握着韦小宝的手,眼光中满是热切之色。

  原来索额图极是热中,眼见鳌拜已倒,朝中掌权大臣要尽行更换,这次皇上
对自己神态甚善,看来指日就能高升。

  在朝中为官,若要得宠,自须明白皇帝的脾气心情,这小太监朝夕伺候皇帝,
只要他能在御前为自己说几句好话,便已受益无穷。

  就算不说好话,只要将皇帝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想干什么事,平时多多透
露,自己办起事来自然事半功倍,正中皇帝下怀。

  他生长在官宦之家,父亲索尼是顾命大臣之首,素知「揣摩上意」是做大官
的唯一诀窍,而最难的也就是这一件。

  眼前正有一个良机,只要能将这个小太监好好笼络住了,日后飞黄腾达,封
侯拜相,均非难事,是以灵机一动,要和他结拜。

  韦小宝虽然机伶,毕竟于朝政官场中这一套半点不懂,只道这个大官当真喜
欢自己,不由暗自得意,说道:「这个……这个,我可真想不到。」

  索额图拉着他手,道:「来,来,来!咱哥儿俩到佛堂去。」

  满洲人崇信佛教,文武大臣府中均有佛堂。

  两人来到佛堂之中。

  索额图点着了香,拉韦小宝一同在佛像前跪下,拜了几拜,说道:「弟子索
额图,今日与……与……与……」

  转头道:「桂兄弟,你大号叫什么?一直没请教,真是荒唐。」

  韦小宝道:「我叫小桂子。」

  索额图微笑道:「你尊姓是桂,是不是?大号不知怎么称呼?」

  韦小宝道:「我……我……我叫桂小宝。」

  索额图笑道:「好名字,好名字。你原是人中之宝!」

  韦小宝心想:「在扬州时,人家都叫我『小宝这小乌龟』,小宝这名字,又
有什么好了?」

  只听索额图道:「弟子索额图,今日和桂小宝桂兄弟义结金兰,此后有福共
享,有难同当。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弟子若不顾义气,
天诛地灭,永世无出头之日。」

  说着又磕下头去,拜罢,说道:「兄弟,你也拜佛立誓吧!」

  韦小宝心道:「你年纪比我大得多了,如果我当真跟你同年同月同日死,那
可太也吃亏了。」

  一转念间,已有了主意,心想:「我反正不是桂小宝,胡说一通,怕什么了?」

  于是在佛像前磕了头,朗声说道:「弟子桂小宝,一向是在皇帝宫里做小太
监的,人人都叫小桂子,和索额图大人索老哥结为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月同月同日死。如小桂子不顾义气,小桂子天
诛地灭,小桂子死后打入十八层地狱,给牛头马面捉住了,一千年、一万年也不
得超生。」

  他将一切灾祸全都要小桂子去承受,又接连说了两个「同月」,将「但愿同
年同月同日死」说成了「但愿同月同月同日死」,顺口说得极快,索额图也没听
出其中花样。

  韦小宝心想:「跟你同月同日死,那也不打紧。你如是三月初三死的,我在
一百年之后三月初三归天,也不吃亏了。」

  至于他说小桂子死后打入十八层地狱,千万年不得超生,却是他心中真愿。

  小桂子是他所杀,鬼魂若来报仇,可不是玩的,如在地狱中给牛头马面紧紧
捉住,他韦小宝在阳世自然就太平得很。

  索额图听他说完,两人对拜了八拜,一起站起,哈哈大笑。索额图笑道:
「兄弟,你我已是拜把子的弟兄,那比亲兄弟还要亲热十倍。今后要哥哥帮你做
什么事,尽管开口,不用客气。」

  韦小宝笑道:「那还用说?我自出娘肚子以来,就不懂『客气』二字是什么
意思。大哥,什么叫做『客气』?」

  两人又相对大笑。

  索额图道:「兄弟,咱二人拜把子这回事,可不能跟旁人说,免得旁人防着
咱们。照朝廷规矩,我们做外臣的,可不能跟你兄弟做内官的太过亲热。咱们只
要自己心里有数,也就是了。」

  韦小宝道:「对,对!哑子吃馄饨,心里有数。」

  索额图见他精乖伶俐,点头知尾,更是欢喜,说道:「兄弟,在旁人面前,
我还是叫你桂公公,你就叫我索大人。过几天你到我家里来,做哥哥的陪你喝酒
听戏,咱兄弟俩好好地乐一下子。」

  韦小宝大喜,他酒是不大会喝,「听戏」两字一入耳中,可比什么都喜欢,
拍手笑道:「妙极,妙极!我最爱听戏。你说是哪一天?」

  扬州盐商起居豪奢,每逢娶妇嫁女、生子做寿,往往连做几日戏。韦小宝碰
到这些日子,自然是在戏台前钻进钻出地赶热闹、看白戏。人家是喜庆好日子,
也不会认真对付他这等小无赖,往往还请他吃一碗饭,饭上高高地堆上几块大肉。
至于迎神赛会,更有许多不同班子唱戏。一提到「听戏」两字,当真心花怒放。

  索额图道:「兄弟既然喜欢,我时时请你。只要哪一天兄弟有空,你尽管吩
咐好了。」

  韦小宝道:「就是明天怎样?」

  索额图道:「好极!明天酉时,我在宫门外等你。」

  韦小宝道:「我出宫来不打紧吗?」

  索额图道:「当然不打紧。白天你侍候皇上,一到傍晚,谁也管不着你了。
你已升为首领太监,在皇上跟前大红大紫,又有谁敢来管你?」

  韦小宝笑逐颜开,本想明天就溜出皇宫,再也不回宫去了,但听索额图这么
说,自己身分不同,可自由出入皇宫,倒也不忙便溜,笑道:「好,一言为定,
咱哥儿俩有福同享,有戏同听。」

  索额图拉着他手,道:「咱们这就到鳌拜房中挑宝贝去。」

  两人回到鳌拜房中,索额图仔细察看地洞中取出来的诸般物事,问道:「兄
弟,你爱哪一些?」

  韦小宝道:「什么东西最贵重,我可不懂了,你给我挑挑。」

  索额图道:「好!」拿起两串明珠,一只翡翠雕成的玉马,道:「这两件珠
宝值钱得很。兄弟要了吧。」

  韦小宝道:「好!」将明珠和玉马揣入了怀里,顺手拿起一柄匕首,只觉极
是沉重,那匕首连柄不过一尺二寸,套在鲨鱼皮的套子之中,份量竟和寻常的长
刀长剑无异。

  韦小宝左手握住剑柄,拔了出来,只觉一股寒气扑面而至,鼻中一酸,「阿
乞」一声,打了个喷嚏,再看那匕首时,剑身如墨,半点光泽也没有。

  他本来以为鳌拜既将这匕首珍而重之地放在藏宝库中,定是一柄宝刃,哪知
模样竟如此难看,便和木刀相似。

  他微感失望,随手往旁边一抛,却听得嗤的一声轻响,匕首插入地板,直没
至柄。

  韦小宝和索额图都「咦」的一声,颇为惊异。韦小宝随手这么一抛,丝毫没
使劲力,料不到匕首竟会自行插入地板,而刃锋之利更是匪夷所思,竟如是插入
烂泥一般。韦小宝俯身拔起匕首,说道:「这把短剑倒有些奇怪。」

  索额图见多识广,道:「看来这是柄宝剑,咱们来试试。」

  从墙壁上摘下一柄马刀,拔出鞘来,横持手中,说道:「兄弟,你用短剑往
这马刀上砍一下。」

  韦小宝提起匕首,往马刀上斩落,嚓的一声,那马刀应手断为两截。

  两人不约而同地叫道:「好!」这匕首是世所罕见的宝剑,自无疑义,奇的
是斩断马刀竟如砍削木材,全无金属碰撞的铿锵声音。

  索额图笑道:「恭贺兄弟,得了这样一柄宝剑,鳌拜家中的宝物,自以此剑
为首。」

  韦小宝甚是喜欢,道:「大哥,你如果要,你拿去好了。」

  索额图连连摇手,道:「你哥哥出身是武官,以后做文官,不做武官啦。这
柄宝剑,还是兄弟拿着去玩儿的好。」

  韦小宝将匕首插回剑鞘,系在衣带之上。索额图笑道:「兄弟,这剑很短,
还是放在靴筒子里好啦,免得入宫时给人看见。」

  清宫的规矩,若非当值的带刀侍卫,入宫时不许携带武器。韦小宝道:「是!」
将匕首收入靴中。以他这等大红人,出入宫门,侍卫自也不会再搜他身上有无携
带违禁物事。

  韦小宝得了这柄匕首,其他宝物再也不放在眼里,过了一会,忍不住又拔出
匕首,在墙壁上取下一根铁矛,嚓的一声,将铁矛斩为两截。他顺手挥割,室中
诸般坚牢物品无不应手而破。他用匕首尖在檀木桌面上画了只乌龟,刚刚画完,
啪的一声响,一只檀木乌龟从桌面上掉了下来,桌子正中却空了一个乌龟形的空
洞。韦小宝叫道:「鳌拜老兄,您老人家好,哈哈!」

  索额图却用心查点藏宝库中的其他物事。只见珍宝堆中有件黑黝黝的背心,
提了起来,入手甚轻,衣质柔软异常,非丝非毛,不知是什么质料。他一意要讨
好韦小宝,说道:「兄弟,这件背心穿在身上一定很暖,你除下外衣,穿了去吧。」

  韦小宝道:「这又是什么宝贝了?」

  索额图道:「我也识它不得,你穿上吧!」

  韦小宝道:「我穿着太大。」

  索额图道:「衣服软得很,稍为大一些,打一个褶,就可以了。」

  韦小宝接了过来,入手轻软,想起去年求母亲做件丝棉袄,母亲张罗几天,
没筹到钱,终于没做成,这件背心似乎也不比丝棉袄差了,就只颜色太不光鲜,
心想:「好,将来我穿回扬州,去给娘瞧瞧。」

  于是除下外衫,将背心穿了,再将外衣罩在上面,那背心尺寸大了些,好在
又软又薄,也没什么不便。

  索额图清理了鳌拜的宝藏,命手下人进来,看了鳌拜家财的初步清单,不由
得伸了伸舌头,说道:「鳌拜这厮倒真会搜刮,他家产比我所料想的多了一倍还
不止。」

  他挥手命下属出去,对韦小宝道:「兄弟,他们汉人有句话说:『千里为官
只为财。』这次皇恩浩荡,皇上派了咱哥儿俩这个差使,原是挑咱们发一笔横财
来着。这张清单嘛,待会我得去修改修改。二百多万两银子,你说该报多少才是?」

  韦小宝道:「那我可不懂了,一切凭大哥做主便是。」

  索额图笑了笑,道:「单子上开列的,一共是二百三十五万三千四百一十八
两。

  那个零头仍是照旧,咱们给抹去个『一』字,戏法一变,变成一百三十五万
三千四百一十八两。那个『一』字呢,咱哥儿俩就二一添作五如何?」

  韦小宝吃了一惊,道:「你……你说……」

  索额图笑道:「兄弟嫌不够么?」

  韦小宝道:「不,不!我……我不大明白。」

  索额图道:「我说把那一百万两银子,咱哥儿俩拿来平分了,每人五十万两。
兄弟要是嫌少,咱们再计议计议。」

  韦小宝脸色都变了,他在扬州妓院中之时,手边只须有一二两银子,便如是
发了横财一般,在皇宫之中和人赌钱,进出大了,那也只是几十两以至一二百两
银子的事,突然听到一分便分到五十万两,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索额图适才不住将珍宝塞在他手里,原是要堵住他的嘴,要他在皇帝面前不
提鳌拜财产的真相。否则的话,只要他在皇上跟前稍露口风,不但自己吞下的赃
款要尽数吐出,断送了一生前程,势必还落个大大的罪名。他见韦小宝脸色有异,
忙道:「兄弟要怎么办,我都听你的主意便是。」

  韦小宝舒了口气,说道:「我说过一切凭大哥做主的。只是分给我五十万…
…五十万两银子,未免……未免那个……太……太多了。」

  索额图正听得提心吊胆,待听得「太多了」三字,登时如释重负,哈哈大笑,
道:「不多,不多,一点儿不多。这样吧,这里所有办事的人,大家都得些好处,
做哥哥的五十万两银子之中,拿五万两出来,给底下人大家分分。兄弟也拿五万
两出来,宫里的妃子、管事太监他们面上,每个人都有点甜头。这样一来,就谁
也没闲话说了。」

  韦小宝愁道:「好是好。我可不知怎么分法。」

  索额图道:「这些事情,由做哥哥的一手包办便是,包管你面面俱到,谁也
得罪不了,人人都会说桂公公年纪轻轻,办事可真够朋友。钱是拿来使的,你我
今后一帆风顺,依靠旁人的地方可多着呢。」

  韦小宝道:「是,是!」

  索额图又道:「这一百万两银子呢,鳌拜家里也没这么多现钱,咱们得尽快
变卖他的产业,一切做得干手净脚,别让人拿住了把柄。兄弟你在宫里,这许多
金元宝、银元宝也没地方存放,是不是?」

  韦小宝陡然间发了四十五万两银子横财,一时头晕脑涨,不知如何是好,不
论索额图说什么,都只有回答:「是,是!」

  索额图笑道:「过得几天,我叫几家金铺打了金票银票,都是一百两一张、
五十两一张的。兄弟放在身边,什么时候要使,到金铺去兑成金银便是,又方便,
又稳妥。除非有人来摸你口袋,否则谁也不知你兄弟小小年纪,竟是咱们北京城
里的一位大财主呢,哈哈,哈哈!」

  韦小宝跟着打了几个哈哈,心想:「真的我有四十五万两银子?真的四十五
万两?」

  又想:「我有了四十五万两银子,怎样花法?他妈的天天吃蹄膀、红烧全鸡,
一生一世也吃不完这四十五万两银子。辣块妈妈的,老子到扬州去开十家妓院,
家家比丽春院漂亮十倍。」

  他自幼「心怀大志」,将来发达之后,要开一家比丽春院更大更豪华的妓院,
扬眉吐气,莫此为甚。

  他和丽春院的老鸨吵架,往往便说:「辣块妈妈的,你开一家丽春院有什么
了不起?老子过得几年发了财,在你对面开家丽夏院、左边开家丽秋院、右边开
家丽冬院,抢光你的生意。嫖客全都来了我的三家院子,一个也不上丽春院,叫
你喝西北风。」

  想到妓院一开便是十家,手面之阔,扬州人士无不刮目相看,不由得心花怒
放。

  索额图哪猜得到他心中的大计,说道:「兄弟,皇上吩咐了,苏克萨哈的家
产,给鳌拜霸占去了的,要清查出来还给苏克萨哈的子孙。咱们就捡六七万两银
子,去赏给苏家。这是皇上的恩典,苏家只有感激涕零,又怎敢争多嫌少了?再
说,要是给苏家银子太多,倒显得苏克萨哈生前是个赃官,他子孙的脸面也不光
彩,是不是?」

  韦小宝道:「是,是。」

  心道:「你我哥儿俩可都不是清官吧?也不见得有什么不光彩哪!」

  索额图道:「皇太后和皇上指明要这两部佛经,这是头等大事,咱们这就先
给送了去。鳌拜的财产,慢慢清点不迟。」

  韦小宝点头称是。索额图当下取过两块锦缎,将两只玉匣包好了,两人分别
捧了,来到皇宫去见康熙。

  康熙见他们办妥了太后交下来的差事,甚感欣喜,便叫韦小宝捧了跟在身后,
亲自送到太后宫中。索额图不能入宫,告退后又去清理鳌拜的家产。

  康熙在路上问道:「鳌拜这厮家里有多少财产?」

  韦小宝道:「索大人初步查点,他说一共有一百三十五万三千四百一十八两
银子。」

  他将这数字说成是索额图点出来的,将来万一给皇帝查明真相,也好有个推
诿抵赖的余地。

  这等营私舞弊、偷鸡摸狗的勾当,韦小宝算得是天赋奇才。他五岁那一年上,
一个妓女给他五文钱,叫他到街上买几个桃子,他落下一文买糖吃了,用四文钱
买了桃子交给那个妓女,那妓女居然并未发觉,还赏了他一个桃子。在韦小宝看
来,银钱过手而沾些油水,原是天经地义之事,只不过如给人查到,却总得有些
理由来胡赖一番。这是他头上挨了不少爆栗、屁股上给人踢过无数大脚,因而得
来的宝贵经验。

  康熙哼了一声,道:「这混蛋!搜刮了这许多民脂民膏!一百三十几万两,
嘿嘿,可了不起。」

  韦小宝心下暗喜:「还有个『一』字,已给二一添作五了。」

  说话之间,已到了太后的慈宁宫。

  太后听说两部经书均已取到,甚是欢喜,伸手从康熙手中接了过来,打开锦
缎玉匣,见到书函后更笑容满面,说道:「小桂子,你办事可能干得很哪!」

  韦小宝跪下请安,道:「那是托赖太后和皇上的洪福。」

  太后向着身边一个小宫女道:「蕊初,你带小桂子到后边屋里,拿些蜜饯果
子,赏给他吃。」

  那名叫蕊初的小宫女约莫十二三岁年纪,容貌秀丽,微笑应道:「是!」韦
小宝又请安道:「谢太后赏,谢皇上赏。」

  康熙道:「小桂子,你吃完果子,自行回去吧,我在这里陪太后用膳,不用
你侍候啦。」

  韦小宝答应了,跟着蕊初走进内堂,来到一间小小厢房。

  蕊初打开一具纱橱,橱中放着几十种糕饼糖果,笑道:「你叫小桂子,先吃
些桂花松子糖吧。」

  说着取出一盒松子糖来,松子香和桂花香混在一起,闻着极是受用。

  韦小宝笑道:「姊姊也吃些。」

  蕊初道:「太后赏给你吃的,又没赏给我吃,咱们做奴才的怎能偷吃?」

  韦小宝笑道:「悄悄吃些,又没人瞧见,打什么紧?」

  蕊初脸上一红,摇了摇头,微笑道:「我不吃。」

  韦小宝道:「我一个人吃,你站着旁边瞧着,可不成话。」

  蕊初微笑道:「这是你的福气。我是服侍太后的,连皇上也不服侍,今日却
来服侍你吃糖果糕饼。」

  韦小宝见她巧笑嫣然,也笑道:「我是服侍皇上的,也来服侍你吃些糖果糕
饼,那就两不吃亏。」

  蕊初格的一笑,随即伸手按住了嘴巴,微笑道:「快些吃吧,太后要是知道
我跟你在这里说笑话,可要生气呢。」

  韦小宝在扬州之时,丽春院中莺莺燕燕,见来见去的都是女人,进了皇宫之
后,今日还是第一次和一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小姑娘作伴,甚感快慰,灵机一动,
道:「这样吧!我把糖果糕饼拿了回去,你服侍完太后之后,便出来和我一起吃。」

  蕊初脸上又微微一红,道:「不成的,等我服侍完太后,已是深夜了。」

  韦小宝道:「深夜有什么打紧?你在哪里等我?」

  蕊初在太后身畔服侍,其余宫女都比她年纪大,平时说话并不投机,见韦小
宝定要伴她吃糖果,其意甚诚,不禁有些心动。韦小宝道:「在外边的花园里好
不好?半夜三更的,没人知道。」

  蕊初犹豫着点了点头。

  韦小宝大喜,道:「好,一言为定。快给我蜜饯果儿,你拣自己爱吃的就多
拿些。」

  蕊初微笑道:「又不是我一个儿吃,你自己爱吃什么?」

  韦小宝道:「姊姊爱吃什么,我都爱吃。」

  蕊初听他嘴甜,十分欢喜,当下拣了十几种蜜饯果子、糖果糕饼,装在一只
纸盒里。韦小宝低声道:「今晚三更,在花园的亭子里等你。」

  蕊初点了点头,低声道:「可要小心了。」

  韦小宝道:「你也小心。」

  他拿了纸盒,兴冲冲地回到住处。他本来和假装小玄子的皇帝玩得极为有兴,
真相揭露之后,再也不能跟他玩了。这几日在皇宫之中,人人对他大为奉承,虽
觉得意,却无玩耍之乐。此刻约了一个小宫女半夜中相会,好玩之中带着三分危
险,只觉最是有趣不过。他毕竟年纪尚小,虽然从小在妓院中长大,于男女情爱
之事,只见得极多,自己却似懂非懂。

  注:

  据《清史稿·圣祖本纪》:康熙八年,「上久悉鳌拜专横乱政,特虑其多力
难制,乃选侍卫拜唐阿年少有力者,为扑击之戏。是日鳌拜入见,即令侍卫等掊
而扎之,于是有善扑营之制,以近臣领之。庚申,王大臣议鳌拜狱上,列陈大罪
三十,请族诛。诏曰:『鳌拜愚悖无知,诚合夷族。特念效力年久,迭立战功,
贷其死,籍没,拘禁。』」


[ 本帖最后由 荆棘之恋 于 2020-2-26 13:5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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